我父親 那麼老派,這麼多愛

九十五歲的父親。(蔡詩萍提供)

第一個家--金門新村。(蔡詩萍提供)

父親在陽明山。(蔡詩萍提供)

家庭出遊。(蔡詩萍提供)

我父親 那麼老派,這麼多愛(有鹿文化提供)

我是在父親逐漸衰老的過程裡,體會出很多人生的感受的。

像動畫片《獅子王》那樣,父親也曾抱着初生的我,於他在這座島嶼上度過近十年的激動心情。

父親也曾牽着我,像每個初爲人父的男人那樣,牽着我在路旁慢慢走路。名之爲散步,實則爲父子最早的攜手漫步。

當然,那時候,一定是他說得多,而我是仰着頭,望向他,一邊牙牙學語的重複他的某些句子。

父親也曾陪着我,考了高中,考了大學。突然之間,他發現我比他高大了,但仍有一顆桀驁不馴的靈魂。他默默的承受着。

偶爾也會生氣。偶爾也會發作出來。但多半是默默承受了。

我應該聽過他的嘆息。

有時,在靜靜的暗夜裡。

有時,在他想生氣最終卻按捺住,於是轉身之際,我聽到一息幽幽的嘆氣。

有時,是他一個人坐在那,院子裡,抽菸,然後,輕輕的一聲長嘆。

即使這樣,他仍然很努力的,在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

把微薄薪水拿回家。中年以後最大的嗜好僅剩抽菸。幾套衣服不停的更換,始終不願意買新的。

退伍之後,他去了工廠上班。直到我大學畢業,開始兼職念研究所,拿錢回家。

家裡大小雜務,他都自己來,能省則省。

連幺妹都離開家,外出讀書工作以後,他真是寂寞了。

弟弟替他抱回一隻混血狗狗。

他帶着牠,早上出門散步運動,黃昏再出門散步運動。似乎取代了我們兄妹四人一一成長離家後的空缺。

母親愛睡覺,不愛運動。遛狗散步的父親,多半一個人出去遛達。

那陣子我回家,經過街上,若碰到一些老鄰居,多半會對我說的話,其中一句必然是:回來了,好久不見你啦!

另一句是:纔看見你爸呢,剛剛在遛狗。

這兩句話,也恰巧都是彼此的答案。

孩子們都不在家,不常回來,於是,父親只好遛狗散步,當慰藉。

母親比父親看得開。

常常對父親說,孩子們長大了,各自有家庭,不可能常常回來的。

母親於是參加鄰里活動,繼續她年輕時就很會的婆婆媽媽俱樂部。

父親則繼續他的孤僻。

但我們若都回家看他呢?

他的愉悅仍然是很含蓄,很壓抑的。

我們拿錢給他。不多一會,他又把錢分成幾個小紅包,再塞回給幾個孫兒口袋裡。

我向他抱怨,無須如此吧。

他總是笑笑,老了,沒什麼花錢的地方,不過抽幾根菸而已。

我勸他,年紀大了,能少抽,便少抽吧。

他乾咳幾下,說都抽了幾十年,也沒見他的老戰友哪個是肺癌死掉的。

然後,他揮揮手,叫我走開一些,不要吸到二手菸。

我笑他,這你也知道哦!

然後,我們父子對笑着。

常常就那樣。

常常就那樣。

在黃昏的時分。

在飯後的幽幽的院子裡。

獅子王,也是會老去的。

我是在父親逐漸老去的歲月裡,再三體悟到,生命的流程,於我們自身,是一條不歸路,一條單行道。

而在世代之間,則是不斷重複的階段與畫面。

父親老了。

輪到我,抱着女兒,在窗邊眺望遠方夜景。

輪到我,牽着女兒,在社區小徑上散步,兼教她認識周邊景物,學着命名這世界。

輪到我,送她去上學,備好早餐。

輪到我,假日總要帶她出去玩玩,走走,吃吃,喝喝。

於是,她就漸漸長大了。

於是,我便漸漸年長了。

每一步,每個畫面,我都似曾熟悉。似曾相識。

我望着女兒,笑呵呵的,從幾公尺外,搖搖晃晃,撲向我。

我當年應該也是這樣,搖搖晃晃的,撲向父親懷裡吧!

我女兒長大了,青春期。我對她說話時,她白我一眼。有時根本要理不理的。

我很清楚,這是報應,我當年不就一模一樣的,白眼過我父親,愛理不理的,對我父親嗎?

我是在父親衰老的過程裡,體驗了很多以前不太懂得的道理。

父親的寡言,沉默,並非天性。

他在與他的袍澤,席間暢談時,神采是飛揚的。

我們全家年夜飯,嘻嘻哈哈時,他也會意興高昂。

有好些次,我們父子兩人相處時,他會主動對我聊起小時候,他帶着我去哪,做什麼,又發生什麼後來的事等等。說得興致很高,說出的細節,有些我完全沒有了印象。

他談興高的時候,我會安靜望着他,邊聽邊想,他的腦海裡,究竟是海納了多少時代的激盪,個人際遇的糾結呢?

他說出來的,一定不過是百分之幾而已。

我們能理解的,一定也不過是那百分之幾裡,很有限的一部分。

年輕的時候,我沒情緒去懂。

中年以後,我沒時間去懂。

如今,他愈來愈老了,我才試着認真去懂。但他的記憶地圖,已經有些模糊而混亂了。

有時,他說一些往事,母親會在一旁替我們補充、更正,我們才知道他是把好幾件往事,混搭成一個他想描述的事情。甚至,有時候,他更像喃喃自語了。說了老半天,我懂一小部分,我弟弟聽懂一小塊,我幺妹則說你們都聽錯了。

我明白,某種程度上,我們這些子女,都錯失了部分的時機,去聽懂我們的父親母親的心靈世界。但我還是幸運的。

我父母親都還在。

九十幾歲的父親,八十幾歲的母親,佝僂着身軀,一塊出門看病、拿藥。一塊跟我們子女,孫兒們,用餐,聚會,過節,慶生。

我們錯失過很多去理解他們的內心深處,宛如幽谷一般的曲折心事。但還好,我們努力的,在這些年,試着去陪伴,去傾聽他們模模糊糊的記憶裡,拼湊出來的,關於我們家族的種種片段。

我想起來,父親母親堅持在我們回家又離開的時候,站在門口送我們。

我念大學時如此。

我工作以後如此。

我結婚生女後,亦復如此。

他們說的不多,但始終以行動,宣示他們的愛。

我妻子每每在那時候,搖下車窗,要我們女兒,對爺爺奶奶揮手,喊爺爺奶奶再見。

那將是一種儀式。一種維繫家族記憶的儀式。

以後,我們的女兒長大,離家,遠行,我們都將維持這個儀式。

很多領悟,都是在我父親老了以後,我才深深盪漾於那樣的溫情裡。(本文摘自《我父親──那麼老派,這麼多愛》一書,有鹿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