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科學觀|汪品先:科學根植於文化,“好奇心”造就科學家
·倡導創新,就必須要爲創新營造一種氛圍。科學創新的前提是思想活躍,思想上不敢越雷池一步,又怎能在科學上創新呢?
·中國學術界需要通過歷史的反思,重新認識傳統文化,形成一種新時代的新文明,既有東方融洽合作、整體着眼的性格,又有西方勇於開拓、敢於創新的精神。
編者按:在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創新已成爲推動國家和社會進步的核心動力,創新文化的培育和創新生態的構建在今天顯得尤爲重要。從科研到產業,每一個環節都關乎着創新的成敗。爲此,澎湃新聞科技頻道《我的科學觀》欄目製作專題報道《創新的底色》,旨在深入探討什麼是創新文化,如何打造健康、可持續的創新生態,爲創新驅動發展戰略提供有力支撐。
今年6月,《科學與文化》一書由人民日報出版社正式出版,作者是海洋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汪品先。今年88歲的汪品先將“科學與文化”這一課題視爲比自己所從事的海洋科學研究更重要的課題。他說,他是出生在抗日戰爭發生的前一年,從戰爭中過來的人,經歷過苦難的年代,會爲中國的進步由衷地感到高興,對於社會總體利益的關注也會更多,在同濟大學任教的50餘年裡,他始終認爲“好奇心”造就了科學家。將傳統文化和現代科學結合,創造海陸皆顧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營造開放活躍的文化氛圍,才能爲創新提供健康的土壤。
以下內容綜合自澎湃科技對汪品先的採訪,以及汪品先所著書籍及此前發表文章。
保守的文化會成爲科學的阻礙
關於創新文化的探討算不上是一個新題目,上一個探討的高峰是在2006年,當時在北京舉辦的科技大會提出要建設創新型國家。我認爲僅憑號召沒有用處,你需要了解問題所在,然後再考慮如何解決,這也是我之後出版《科學與文化》這本書的源起。
我自始至終認爲科學是根植於文化的,是長在文化裡的。
現代科學通常以16世紀哥白尼的“日心說”建立作爲代表,或者以17世紀牛頓提出的“牛頓力學”爲代表。爲什麼現代科學出現在歐洲而不是亞洲?我的簡單回答:現代科學是海洋文明產生的,而不是大陸文明。
16世紀“地理大發現”人類進入大洋後,海洋文明發生飛躍,爲科學發展開闢了道路,而大陸文明沒有明顯變化。大陸文明要求穩定、偏於內向,而海洋文明要探索、要外向;大陸文明的重心是家族,海洋文明的重心是個人;大陸文明主要是農耕文化,海洋文明則主要是商業和航海,這需要有開拓精神,需要打破傳統、超越前人。
中國2000多年的歷史表明,儒家文化作爲大陸文明的精神支柱極爲成功。無論北方遊牧民族多少次南下侵犯,以儒家學說治國的原則始終保持不變,反倒是遊牧民族本身漢化,融入華夏文明,從而成爲世界歷史上唯一保留至今的古文明。
但在中國文明的發展歷程中,也曾經由於思想文化上的保守,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科學的發展。
譬如在明朝晚期中國曾經出現過科學早期發展的機遇,隆慶元年(1567年)近200年的海禁被解除,對外貿易和工商業都得到發展,催生了中國科技發展的高峰,徐光啓的“農政全書”、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程大偉的《算法統宗》、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我國古代科技的一批重大名著在明末的幾十年裡問世。但這股新潮力量過於薄弱,這一段歷史佳話很快被埋沒在兵荒馬亂的動盪之中。
從本質上講,明清的中國本來就沒有接受西方科學的思想準備。洋務運動的原則就是“中學爲體,西學爲用”,殊不知“技術、科學、思想”三者環環相扣,是條切不斷的鏈子。
創新的根基是文化,創新的動力來自好奇心
改革開放四十餘年以來,中國的科技可以說有了天翻地覆的發展。我記得1978年參加石油科技代表團出訪歐美時,每當我們在報紙的角落發現有中國的新聞時都會非常興奮。如今我再參加國際會議,主辦方都會非常重視來自中國的意見,可見中國的世界影響力中也有中國科技實力發展的貢獻。如今,中國科學家的規模以及科學教育的規模在全球範圍內都是最大的。科學家在社會上的地位之高,我認爲這在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國家。
我們要建設“創新型國家”,就要有創新的氛圍、思想活躍的背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化藝術的相互交融,纔是科學創新的最佳土壤。
倡導創新,就必須要爲創新營造一種氛圍。科學創新的前提是思想活躍,思想上不敢越雷池一步,又怎能在科學上創新呢?
今天我們面臨的科技創新的新問題是,科學技術從“原料輸出”到“深加工”的轉型。世界發展從經濟全球化到科學全球化,發展中國家能不能向“深度加工型”轉化?我經常說,我們現在還常常擔任着科學上的“外包工”的角色:針對外國出的題目做研究,使用從外國買的儀器,追求在外國發表論文。外包工不需要創新,因爲它“兩頭在外”。但真正的科學創新不是以科學論文、科研經費的多少來衡量的。一位德國前輩曾經告訴我,應該以投入:產出比來衡量,拿到的錢多不算好漢,拿錢多但產出少,比值就更低。
創新的根基是文化,科學家創新的動力來自好奇心和成就感。雖然科技創新可以成爲生產力,但源頭創新的動力不是應用。這就類似人肚子餓了吃饅頭,第一個饅頭吃不飽,第二個饅頭也沒吃飽,吃了第三個饅頭吃飽了,就說以後只吃第三個饅頭就夠了。所以,要提升生產力需要先解決創新的問題,要解決創新的問題,要創造開放的文化氛圍。
我認爲科學創新需要具有多樣性的思想。 我提倡中國學派,這並非空話,尤其在我所從事的地球科學裡。
回顧歷史,地球科學在歐洲產生,我們學術上的不少錯誤,就是誤把區域性當作了全球性。自然科學的幾大基礎學科裡,唯獨地球科學和部分宏觀生物學是有區域性的。依照“主流觀點”,南海形成的機制和北大西洋的伊比利亞大陸邊緣一樣,屬於“非火山型”。2017年,我們打鑽的結果發現大量岩漿活動,並不符合預期的模型,南海地處西太平洋俯衝帶,其張裂機制與大西洋有根本區別,我們發表的成果就叫“南海不是小大西洋”。用這個例子是想說明,現代科學是歐洲建立的,有很多好的真理,但是歐洲的東西並不都有全世界的普適性,千萬不能簡單照搬。
通過歷史反思重塑創新文化
今天我們討論科學創新,但意見並不一致,已經到了必須反省融合的階段。儘管這是爭論百年的老問題,但由於缺乏深刻的反思,有些觀點仍需澄清。
譬如“全盤西化”。認爲當今社會已經全球化,從語言到科技西方文化已經佔領全球,除了緊追之外我們別無選擇,這類主張是清朝晚期屢戰屢敗以後留下的恐懼症,但是近40年,中國的崛起震驚世界,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制住了這種流行病。
又如 “中學西用”,也就是洋務運動的“中學爲體,西學爲用”。雖然口頭上已經不再有人堅持,但是主張“中學爲體”的還大有人在,因爲我們至今並沒有經過全面反思。假如不加分析籠統地 鼓吹傳統文化,就很容易產生復舊的效果,成爲“中學西用”的現代版。
再比如“西學中源”,這是當年洋務運動士大夫們宣揚的觀點,說西洋科技雖好,其源頭還是在中國,從而否認傳統文化的弱點。從古書裡發掘我國古代的科學貢獻是天經地義的好事,但絕不要爲“愛國”而任加發揮,硬說科學發現中國在先。
分析起來,這些主張裡既有對歷史的誤解,也有情緒的作用。泱泱千年大國遭受了侵略還要拜人家爲師,氣難消意難平,很容易陷入“不是義和團就是漢奸”的極端思維。
自古以來,東方學術的特色是從整體着眼,無論中醫、國畫都與西方在基本方法上有所不同。如果這種不同哲理、不同思路的研究方向得到進一步的發展,會不會在新的科學“範式轉變”中,找到新的突破口?
人類文明的基礎是經濟。隨着科學技術的發展,分割兩大文明的經濟基礎正在消失,今天的中國就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大陸國家,已經變爲海陸統籌的大國。大陸經濟和海洋經濟的界限已經不再清晰,劃分兩者的地理因素已經不再重要。
人工智能等高新科技的發展,更是在把人類社會引向大家都不熟悉的遠方。與此相應,歷史上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的劃分,必將被新的全球文明所替代,從而產生新一代的社會結構和人際關係。
中國學術界需要通過歷史的反思,重新認識傳統文化,促進跨越海陸全球新文明的形成。中國的科學家們將在這歷史的轉型中,擺脫保守盲從的陋習,形成一種新時代的新文明,既有東方融洽合作、整體着眼的性格,又有西方勇於開拓、敢於創新的精神。
在這場反思中,我覺得知識分子有責任,尤其是挑擔子的人,有巨大社會影響力的人需要成爲培育創新文化的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