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金子作畫，只爲再現敦煌
獨家專訪：巖彩畫藝術家蓮羊。
在敦煌壁畫走向沒落的多年後，蓮羊重走絲綢之路，看着壁畫中優雅的菩薩像、曼妙的山水、悲天憫人的故事，她用貝殼磨粉，蘸一抹孔雀石的綠，撒一把金箔，拿起手中的五色筆還原昔日輝煌。從小開始畫畫，曾是國內一流插畫師的蓮羊，潛心研究這門千年前的技藝，積極開展巖彩教育，以一己之力讓越來越多的人瞭解到了中國這項傳統藝術。
3歲就開始學畫畫的蓮羊，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用寶石作畫。大學進了央美學習數碼，畢業後成了一名插畫師，憑藉着紮實的畫功、絕妙的創意以及對軟件的熟悉，蓮羊成名了。她受邀攜作品遠赴日本、俄羅斯、西班牙參展，國外的粉絲稱她爲“中國最年輕的造龍師”。可等到2010年時，她猛然發現，軟件的發展越來越強大便捷，做CG的門檻也隨之降低，面對科技，精湛的畫工帶來的優勢已逐步衰退。那一刻的蓮羊，突然感受到了焦慮。
巖彩畫藝術家 ——蓮羊
“我要換一個‘護城河’更寬的賽道，讓藝術壽命變得更長。 ”嘗試了水墨畫、油畫、丙烯畫，甚至去景德鎮燒過瓷器後，蓮羊遇到了巖彩，找到了自己藝術的方向。
大漠黃沙，胡楊紅柳，濃烈的硃砂、莊嚴的石青，神秘的風景和明豔的色彩構成了精美絕倫的壁畫，這深深地吸引着蓮羊。她瞭解到舉世聞名的敦煌壁畫背後，有一種鮮爲人知的繪製技藝——巖彩。它起源於中國，最早可見原始時代的半坡彩陶，而後興盛於唐，沒落於文人畫崛起的宋代，蓮羊被喚醒了歷史傳承的責任感，“巖彩是中國的古老藝術，也該由中國的年 輕人去還原、去復興”。
作品《且向花間留晚照》
性格果敢的蓮羊決定從零開始，去到各地學習巖彩技藝。不同於之前學習的電腦作圖，巖彩不是搞一個手繪板、幾個繪圖軟件就可以完成的，它所有步驟都必須親力親爲，從礦物顏料的研磨，到膠的熬製、裱板都要手工製作，“如果有時間，老師要求畫畫用的紙張也要我們自己製作，這是對作品最大的理解和尊重”。
巖彩畫的創作，第一步是細細打磨修改線稿，隨後需要在第一層基底上瀝粉，過後在瀝粉上刻線、打磨、刷膠、貼金箔，陰乾過後再用其他礦石粉末二次上色，這樣的步驟需要多次重複、精心刻畫，最後才能誕生出一幅優秀的作品。所以蓮羊每一個作品都經過幾個月甚至一年多的繪製。
藝術家蓮羊作品《且向花間留晚照》的細節
在不斷地學習中，蓮羊意識到巖彩極有魅力的地方在於礦石顏料的使用。礦石的顏色穩定、不會褪色，磨成粗細不同的顆粒會呈現出不同的色彩效果，併產生熠熠閃光的折射，讓畫面展現迷人的肌理與光澤；礦物色的粗、中、細顆粒按不同比例在畫面中的分佈，使作品還能產生厚薄不一的對比關係；不同顏色的顆粒反覆疊加，還會產生朦朧的色點感覺，這成就了巖彩的主要繪畫語言之一的疊色，也使巖彩畫具有“立體”的獨特性。
像敦煌壁畫中的菩薩，那恍若真金做的瓔珞和天冠，就是先做了一個淺浮雕，然後再貼上金箔，就出現了立體感。“巖彩的魅力在於一定要現場看，只要你動一下，光就變了，畫的顏色和質感就跟着變了。”
巖彩畫藝術家蓮羊的繪畫過程
曾經一位日本的老師對蓮羊說，千年前日本人渡海到中國學巖彩，如今像蓮羊這樣的藝術家又通過交流將它帶回中國，“這是文化的意義，它永遠不會斷”。
巖彩源自中國，在中國大氣包容、明媚向上的文化傳承中被創造出來，作品多用飽和度高的顏色去呈現輝煌、繁盛的場面。而這項技藝傳播到日本後，崇尚物衰之美的氛圍讓日本的巖彩作品多爲沉穩的暗色調。蓮羊雖然是從日本進修巖彩技藝歸來，但她的作品是飽有中國傳統色彩的，以當代的眼光，用重拾的古老技藝，將“舊”事“新”說。
文首圖《遠山拾夢》細節，同樣出自藝術家蓮羊
從仕女、歷史女英雄，到頭戴烏紗帽和鮮花的小仙、中國唯一的女財神扎基拉姆、龍系列、女神系列，梳理蓮羊的作品會發現一個共性：她重新詮釋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物和神祇，形象都是女性，“因爲我是女性，所以我更擅長描繪女性”。
《會向瑤臺月下逢》描繪的是一幅當代國風仕女羣像：一羣現代的女性穿上漢服，然後扮成古人在聚會。水晶、雌黃、電氣石、瑪瑙等多個寶石顏色，加上巖彩特有的疊色技法，讓八位仕女在光影下熠熠生輝。在完成這幅作品後，蓮羊開始思考畫中的人物是否可以有對照的角色，翻開厚厚的古籍文獻，她帶着團隊尋找歷史中各個領域的女性代表。從策劃到創作，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且向花間留晚照》誕生了。
作品《會向瑤臺月下逢》
七位曾經創造歷史的女英雄重新登場，詞人李清照、科學家王貞儀、畫家管道昇、醫者譚允賢、音樂家蔡文姬、東晉詩人謝道韞、棉紡織專家黃道婆。“爲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這是在不同領域裡發光的女性帶來的浪漫。畫中細節都是巧思，音樂家蔡文姬，衣裙上點綴着來自東漢的四葉花紋，手裡的琴是父親贈予的名琴焦尾；譚允賢的衣袖上繪有益母草與桔梗花的花紋，是她懸壺濟世的寫照……
在中國西藏的一次採風當中，蓮羊第一次聽說了在藏族文化中有一位女財神，便好奇地去看一看。結果發現扎基拉姆的形象很駭人，“也難怪我一個搞文化研究的人都不認識她，感覺她的形象是與這個時代不相融的”。在蓮羊眼裡扎基拉姆本身是一位很可愛的“酒鬼”財神。蓮 羊希望把這樣罕見的女性形象傳播出去，決定每年爲她畫一個“定妝照”，於是便有了扎基拉姆系列。
作品《扎基拉姆·九》
扎基拉姆系列非常精緻，每一幅作品都能看到蓮羊在嘗試不同介質、不同技法的組合，也能看到她在巖彩技法上的進化。《扎基拉姆·四》所用的紙比較特別，是由造紙匠人特別製作的一款深茶色的楮皮紙，既保留了楮皮的原色，還比常規麻紙更加堅韌耐磨。塗刷膠礬水後做成熟紙，然後薄刷蛤粉，乾透後在紙面上貼銀箔，這是蓮羊將隨時出現的新想法付諸行動的時刻，這個系列的每一幅也都有她的新實踐，已經持續 了九年。
生活中蓮羊有一些可愛的“職業病”：看到別人戴着珠串就開始琢磨要磨了做顏料；但凡出去玩，她一定撿些石頭回去磨了做顏料。蓮羊還有一本撿石經：北京郊區可以撿水晶；到了崑崙山附近，有露天的雲母礦。她一直執着於撿石頭，這樣的執着同樣用於尋找各種方式傳播中國巖彩。
藝術家蓮羊收集的礦石
八九十年代，巖彩的復興很難，傳播路徑只有報紙和電視。金碧輝煌的巖彩印在了黑白的報紙上，就失去了它的魅力。現如今隨着視頻平臺的發展，巖彩和一些傳統文化纔得到了更廣的傳播。“現在的藝術家都應該學會自媒體的使用，它給了我們所有人一個公平的機會。”爲了讓更多的人認識巖彩，蓮羊很早就和各大視頻網站合作，堅持了5年多的時光， 持續在做巖彩科普，“原本大家都以爲它是日本的，而我想讓大家看到它是中國的藝術，現在我成功了”。
巖彩顏料架
蓮羊曾與南派三叔合作，爲《藏海花》的典藏版畫了封面。當時出版方冥思苦想，覺得無論用電腦繪畫還是油畫都不好，最後想到了敦煌壁畫。而蓮羊就成了很好的合作選擇：學的是古代的技藝，畫卻是現代的風格。於是“寶石般”的雪山聖湖便在她的筆下誕生了：用藍銅礦去畫湖泊，用水晶去畫雪山，美好的湖光山色，南派三叔看完後非常喜歡，直接收藏了這幅畫。
《藏海花》典藏版封面是純巖彩繪畫，而在《王者榮耀》楊玉環飛天皮膚的合作中，蓮羊爲了讓山巒祥雲間“飛天版”楊玉環翩翩而舞、如夢似幻的畫面更加精緻，在巖彩原畫的基礎上加入了CG後期輔助。這幅以新方式完成的合作之作，至今還是遊戲中下載量最高的皮膚之一。從此之後，許多遊戲公司也開啓了與巖彩的畫家合作海報的模式。在後面的合作中，蓮羊逐漸增加了CG的比重，讓巖彩畫適應更多的場景。“我想 爲現在年輕的藝術工作者提供一些新的可能性。”許多美院的學生面臨着畢業即失業的難題，蓮羊嘗試打開了一扇門，讓藝術與文化產業相連，讓大家看到了更多的發展的可能。
《王者榮耀》飛天版楊玉環皮膚
如今大衆對巖彩畫的熱度逐漸高漲，巖彩獨有的鮮豔色彩、豐富的質感，成爲在自媒體時代能夠最快吸引人的一個畫種。蓮羊相信未來巖彩可以代表中國走向世界，因爲繪畫本身就是一種世界語言。“很多顏色在世界範圍中是存在共識的，色彩有時能夠跨越文化和語言的障礙傳遞情緒，觸動人心。”
爲此蓮羊與文旅部一起開創了巖彩班，致力於打造一個可以將古代的技術拿到現代使用的人才班底，讓更多的人認識巖彩，幫助藝術家們去完成現代化的轉型。原先那個想要找到更高藝術壁壘的女孩，現在正在爲許多藝術工作者保駕護航。而閃爍着璀璨寶石光芒的巖彩之河，也在誕生它的大地上流淌着，越來越寬，越來越長，等待觸及世界更多、更遠的角落。
編輯：王鐳靜
撰文：荷午
排版：Lydia
設計：姜黑勒久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