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政治家,是詩人──柳亞子的故事
(時報出版提供)
柳亞子肖像。(時報出版提供)
1909年11月13日南社在蘇州山塘張公祠第一次雅集合照,柳亞子(前排右二),黃賓虹(後排右二),陳陶遺(後排左二)。(照片自南社紀念館,時報出版提供)
柳亞子致陳去病信札(寄梅堂收藏,時報出版提供)
蘇州吳江黎裡柳亞子故居,2016年攝。(時報出版提供)
《往事並不如煙 續篇》一書中,章詒和老師維持如同前作一般的書寫風格,同樣是以晚輩的眼光描繪着另一批父親相交幾十年的老友──沈雁冰、沈鈞儒、葉恭綽、洪深、左舜生等人的人生故事,他們有愛有恨,有爲有守,隨個人的稟性而異……
柳亞子,本名慰高,號安如,亞廬。生於一八八七年五月二十八日,江蘇吳江縣黎裡古鎮人。幼年得力於母教,十二歲讀完杜甫全集,讀完了,也會作詩了。十四歲在上海報紙發表作品,那時多是「豔體」,十六歲已讀遍自家書房藏書。十七歲受梁啓超《新民叢報》的影響,詩風大變;同時,隨章太炎、蔡元培、鄒容等交遊。二十歲參加同盟會(先是光復會)。可以說,從十二歲到四十一歲,從清末秀才到孫中山臨時大總統秘書,柳亞子的日子過得平順。單說那江蘇吳江的「賜福堂」前後六進大院,一百零一個房間。他的生活平順,但內心從來沒有平靜過,始終抱有一顆憂國傷時的心,而且情感激揚,毫無遮飾,一派真性情。有人說,這與他的人格氣質相關。
柳亞子有着長鬚飄散、風神雋逸的儀容,很多人見到他,就聯想到古代詩人。他給人的另一個印象是口吃,開口講話,無論長短,都讓人替他着急。這個毛病並非天生,據他說是跟舅父學來的。舅父口吃,還挺嚴重。每次舅父看望柳亞子的父親,一進大門就喊他父親名字的第一個字。柳老太爺的房子一共三進。舅父邊走邊喊,一直走到第三進,才把他父親姓名中的第二個叫了出來。柳亞子那時是個頑皮的孩子,覺得有趣,就模仿起來。學着,學着,自己也口吃了,怎麼改,也改不掉。說話不行了,但文思卻格外地敏捷,寫字潦草,信筆揮灑,且快得有如衝鋒。他給毛澤東寫信,毛澤東對他信中的一些字實在辨認不出,還請周恩來幫忙。結果周公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來。難怪郭沫若這樣評價柳亞子的書法:「行楷有魏晉人風味,草書則脫盡町畦,這也是獨創一格的草書,不僅前無古人,亦恐後無來者。」
父親總說,柳亞子不是政治家,是詩人,儘管他在「民革」和「民盟」都有頭銜。「民革」成立之初,大家還推舉柳亞子爲秘書長。他本人的積極性也很高,寫了不少親筆信,聘請一些知名民主人士爲「高等顧問」。在國共內戰時期,許多民主人士都落腳在香港,大家彼此熟悉、往來頻繁,柳亞子寫了許多詩送朋友,如喬冠華、龔澎月夜來訪,他以詩相贈;沈鈞儒和薩空了惠顧,他各贈一律;渡海訪郭鼎堂、沈雁冰兩兄,即有詩作;以及贈周新民,贈鍾敬文,贈楊之華,贈葉聖陶,贈鄧穎超,贈田漢,贈彭澤民,贈朱蘊山,贈章伯鈞……總之,柳亞子肚子裡全是詩,出口成章。興致來了,一下子能寫好幾首,有人請他寫詩,用筆蘸墨的功夫,詩句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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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亞子有兩枚印章,不但引人注目,以後還生出是非,說來話長。一枚的印文是:「兄事史達林,弟畜毛澤東。」典出《史記.季布傳》,其意是說能以敬佩和愛護的態度事主。另一枚的印文是:「前身禰正平,後身王爾德;大兒史達林,小兒毛澤東。」這裡大兒、小兒的「兒」,乃「孺子」、「男兒」之意。鄒容在他的《革命軍》一書裡,也用「大兒華盛頓」、「小兒拿破崙」的句子,柳亞子在這裡用以表示對西方兩個傑出人物的尊崇。中國人既不善對偉人以平等精神稱兄道弟,也缺乏歷史知識和文字修養,所以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這兩枚印章都感到難以接受,甚至引起誤解和責難。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文革」中,所謂博古通今的康生在一九六六年七月看到印章的印文,竟接連三次批文,大罵柳亞子「反動之極」,印章也隨即被毀。慶幸的是柳亞子本人死在五十年代,免遭厄運。
這種真性情使他不但「自負」,還表現爲「不滿」。要命的是它們竟以牢騷的方式體現出來,而且牢騷不斷。國民黨當權,有牢騷;共產黨掌權,也有牢騷。這就是說柳亞子的牢騷並非是政治立場所致,而是個性中一貫的反抗精神,當然,牢騷也與自我評價相關。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九日,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從中國國民黨民主派談起〉。文中寫道:「對於中共,做它的朋友,我雙手贊成。但要我做尾巴,我是不來的。老實講,我是中國第一流政治家,毛先生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何況其他。」又說:「我自信我有科學的預見,並不在毛先生之下。」這些話太嚇人,特別不適合大陸人看到,所以文章一直沒有公開發表。
一九四八年一月一日,柳亞子在《華商報》以「新的開始」爲題發表談話。他說:「兩年前,毛澤東先生在重慶的時候對我講過一番,勸我不要天真地樂觀。他說過:『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我不相信,便把他的話倒了過來,對他講道:『照我看來,應該這樣講,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吧!』他微笑不言。」顯而易見,非要把毛公的話倒過來,恐怕這也是展示在自己的高明。
一九四九年二月底,柳亞子、宋雲彬等幾十個知名人士應中共中央的邀請,從香港啓程,一路經過煙臺、濟南、滄州等地抵達北京。一路上他們興高采烈,作詩、打牌,有的還唱崑曲。柳亞子也是處在興奮狀態。每到一地,他都要在歡迎大會上致答辭。哪怕是主人家沒有安排,他也要站出來講話。講話的末尾還要高呼「擁護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打倒蔣介石!打倒美帝國主義!」(本文摘自二月中旬出版的《往事並不如煙 續篇》一書,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