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看遍一億種活法後,你決定要怎麼生活?
第95屆奧斯卡金像獎獲獎名單揭曉後,包攬最佳影片、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等7項大獎的《瞬息全宇宙》成爲本屆奧斯卡最大贏家。楊紫瓊憑藉此片成爲奧斯卡歷史上首位華裔“影后”,頒獎臺上手握“小金人”的她告訴全世界:“可以擁有遠大的理想,因爲真的會實現,這座獎盃就是證明。”
《瞬息全宇宙》的勝利,是“元宇宙”概念盛行的當下,多元對戰單調的勝利,讓長期徘徊於主流之外的亞裔族羣逐漸浮出時代水面。
在“元宇宙”概念橫行於世的時代,“多元宇宙”或“平行宇宙”的提法已經不再新鮮,由於設定上的開放性,頻繁地出現在電影裡,也成爲它們在過去幾十年的宿命。
《源代碼》《無姓之人》《彗星來的那一夜》就將故事設定在多元宇宙的背景下,主人公可以任意穿梭不同空間,兌現“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我過着不同人生”的科學狂想。而想象力的集大成者今敏,更是將夢境作爲一種另類次元——在電影《紅辣椒》裡,佩戴“微型DC”的人可以自由進入全世界所有人的夢境,和幾十億人共享同一個夢。“二次元鉅著”《瑞克和莫蒂》,將這種暢想進一步發酵,打破宇宙平行的局面,製造出了“聯合體”的概念——“聯合體”會侵入每個人的心智,所有被其同化的人都享有一樣的靈魂、知識、善惡和記憶,多元宇宙從此相通。
“橫掃”頒獎季的《瞬息全宇宙》毫無疑問受到過這些作品的啓發。儘管導演聲稱借鑑了《銀河系漫遊指南》《生活多美好》和《土撥鼠之日》裡出現的科幻“高概念”,《瞬息全宇宙》仍然玩出了一場不落窠臼又精彩絕倫的表演,將觀衆引入一個包羅萬象的“今敏夢境”,得到了一次甘之如飴的精神狂歡和失眠體驗。
楊紫瓊(左)在《瞬息全宇宙》中扮演了一個終日忙得不可開交的中年婦女。
《瞬息全宇宙》有個更直接的譯名—— 《媽的多重宇宙》。當電影在西南偏南電影節首映時,許多人將目光聚焦在主人公楊紫瓊身上,談論這個身段漂亮的武打女明星終於演出了一個有別於昔日銀幕形象的家常角色:一個穿着碎花襯衫、戴着老花眼鏡、生活在美國的華裔移民,一個經營着洗衣房、終日忙得不可開交的中年婦女,一個對丈夫不耐煩、對女兒嘮嘮叨叨的“虎媽”。她還獲得了一個和以往女俠威名背道而馳的形象:王秀蓮。
忙着報稅、洗衣服、開分店的王秀蓮突然被丈夫偉文嚇了一跳:一向順從的老好人丈夫性情大變,稱自己是從其他宇宙來的“阿爾法偉文”,自己所在的阿爾法星球被邪惡力量吞噬,當地人發現一種將自己的意識和其他宇宙的自己的意識連接起來的辦法——“宇宙跳躍”。他們可以藉此獲取各個宇宙的記憶、技能甚至情緒。“阿爾法偉文”就是通過宇宙跳躍,連接進入偉文的意識,向秀蓮尋求幫助,期望能用“善”的力量打敗“惡”,一起拯救世界。
這個設定並不新鮮。真正有創意的,是導演們讓主人公接入其他平行宇宙的方式——宇宙跳躍:人們必須做出統計學中最不可能出現的選擇,即做真實世界發生概率最小的事才能實現這種跳躍,如把鞋穿反、吃掉脣膏、對仇恨的對象真誠地說出“我愛你”……選擇越荒唐,能跳躍的宇宙與所處的宇宙差距就越大。經過宇宙跳躍的人,可能會突然變成一個相撲達人、一個體操運動員、一個功夫明星,通過獲取這些武力技能,他們就可以打敗敵人。
這種被包裝成宇宙跳躍的技術,極具現實隱喻——每一個微小的決定都能在人的一生中產生重要的影響。在《瞬息全宇宙》裡,這種普世哲學被描述成,每個微小的決定,每個隨機的舉動,都會產生一個分支宇宙,以至無窮無盡。回到現實,每個起點相似,但因爲選擇不同而導致人生迥異的人正是彼此的平行宇宙。
《瞬息全宇宙》劇照。
秀蓮被選中對抗邪惡的理由也很奇妙:她是所有宇宙中過得最糟糕的人,有無數個未完成的目標,還有無數個夢想沒有去追求。大多數人擁有的美滿候補人生路徑屈指可數,但她每件事都做得很糟,宇宙跳躍的備選也就很多。這簡直是好萊塢“喜劇教父”史蒂夫·卡普蘭總結出的標準的喜劇開局:一個普通人,在不具備獲勝必備的技能和工具的情況下,與無法克服的困難作鬥爭,且從不放棄希望。同樣,這也是導演丹尼爾·施納特(Daniel Scheinert)和關家永(Daniel Kwan)對自認一事無成的普通人的悲憫之處。
因爲有了宇宙跳躍的加持,《瞬息全宇宙》像極了哲學思考和“屎尿屁”都充斥其間的大雜燴。在每次實現跳躍時,我們都能看到更廣闊的宇宙:世界上存在着一個所有人的手指都是熱狗的宇宙,在這個宇宙裡,秀蓮和她討厭的女審計員竟然是一對戀人。在功夫宇宙裡,秀蓮沒有選擇和丈夫偉文結婚,因此過上了華麗人生,一次舞會上,成爲明星的秀蓮和成爲商人的偉文再次相遇,復刻了一出《花樣年華》裡愛人錯過的戲碼。
《瞬息全宇宙》的導演在展現多元宇宙時借鑑了不少經典電影的橋段,依靠宇宙跳躍將《2001太空漫遊》、《花樣年華》、《一代宗師》、李小龍的雙節棍、周星馳的《功夫》做了流暢的嫁接和縫合。這是一種極富創意的對電影和流行文化的“致敬”,也是多元宇宙的另一重含義:電影不就是平行宇宙的現實喻體嗎?剪輯轉場不就是電影世界裡的宇宙跳躍嗎?
比起陳詞濫調的亞裔家庭關係,《瞬息全宇宙》更讓人振奮的部分在於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對流行文化的得心應手。
在西南偏南電影節首映時,許多人問導演:“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太不可思議了,是誰同意這種想法的?”過去的十多年間,Daniel們拍了大量的音樂MV,大部分都被人拒絕了,但同時他們也積攢下許多未被實踐的點子,“我們就想整個大雜燴,拍一部用上這些點子的電影,把庫存都銷乾淨——那些曾經被蕾哈娜說‘不行’的東西”。
很多人看到電影結尾時,未免有些悵然若失。在解決亞裔父母和子女之間劇烈矛盾的影視作品裡,呼喚愛與和平的世紀大和解多是在所難免。這也是《瞬息全宇宙》被詬病天真和刻板的原因之一。但到底是屈從於美滿結局的暴力和解,還是令人信服的和解,纔是這部電影是否能超越刻板的價值所在。
多元宇宙的終極惡人名爲“豬扒土扒雞”。意料之內的是,這個惡魔就是秀蓮的女兒喬伊。在阿爾法宇宙,阿爾法偉文和阿爾法秀蓮很早就訓練年輕人進行宇宙跳躍,其中一個孩子天賦異稟,阿爾法秀蓮嚴苛地訓練她,把她逼過了極限。
她的大腦體驗着每個世界、每種可能性,在每分每秒同時主宰命運的多重宇宙與無窮無盡的知識和力量。她成爲混沌的代言人,沒有目標,沒有慾望,也脫離了道德和律法的枷鎖、想象力和時間的藩籬,陷入了虛無主義——一切都沒有意義,真相就是萬事皆空;如果萬事皆空,因爲一事無成而感受到的一切痛苦和愧疚也都會消散。阿爾法偉文對秀蓮說:“沒有人知道她想要什麼,我們只是知道,她正在找你。”
導演在受訪時說,多元宇宙的混亂也可看作互聯網世界的混亂,看遍世界的喬伊指代被互聯網信息狂轟濫炸而逐漸迷失的個體。但顯然,陷入虛無主義的喬伊更像青春期人羣的代言人——被包羅萬象的虛擬世界款待,卻沒有真正走入現實生活。
但即便認識到每個人只是過着由支離破碎的瞬間組成的乏善可陳的一生,喬伊仍在尋找秀蓮,尋找那個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團糟的中年婦女,那個指責自己女兒“又長胖了”的刻薄母親。所有人都以爲這個邪惡之主要把秀蓮同化,實情卻是,喬伊想看看自己如果遁入虛無,最終能否逃脫——至少和母親一起,她就不用孤單一人經歷所有。
中年的秀蓮哪裡感受得到虛無,她已經忙得腳不沾地,無神可分——坐輪椅的父親、提出離婚申請的丈夫、叛逆的女兒、國稅局的冷麪審計員、整理不完的洗衣房收據,一切過分充實,生活的細節因爲太過具體而重達千鈞。
《瞬息全宇宙》劇照。
宇宙跳躍讓她終於有機會去了解女兒的虛無和絕望。當成爲第二個混沌之主時,秀蓮的頭腦連通了全宇宙的意識,因爲過載,突然間,她坍縮成一塊沉默的巨石。
這是電影荒誕美學的頂峰。自《瑞士軍刀男》以來,關家永就開始着意建立一種荒誕的浪漫人文主義。沉默的巨石是他得意的設定:“我可以讓兩塊石頭坐着什麼都不做,就能讓你感受到一些東西。”
在荒原宇宙,一大一小兩塊石頭坐落在懸崖上,俯瞰着廣袤的荒原,四周寂靜無人,它們無聲地發笑。小石頭說:“我被關在這裡太久太久了,經歷了滄海桑田,我希望你能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希望你能說服我,生活可以是另一種面貌。”
它決心徹底墜入虛無,乞求母親不要再靠近自己。導演沒有在此處安排暴力和解,而是重新提出了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係應該去往何處的母題——是控制孩子的餘生,還是遵從他們的自由意志?巨石沒有再挽留,喬伊翻身滾下懸崖。但下一秒,導演展示了用科幻方式解決母女關係的巨大能量——巨石擔心地在懸崖邊張望,跟着一起滾了下去。
電影讓母親和女兒同時打開了多元宇宙的世界觀。在一事無成這個宇宙之外,她們看到了更多人生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對她們的考驗結果卻並不一樣。母親曾後悔自己過去的選擇,渴望過平行宇宙裡那個功夫女星“楊紫瓊”的生活,但她最終回到了洗衣房,身邊是愛她的丈夫和真實的雞零狗碎。女兒在看過可能性之後,想的卻是人生不過如此,沒有繼續的必要,她難以理解母親:“你可以是任何人,去任何地方,爲什麼不去一個你的女兒沒這麼糟的世界?我們在這裡僅有一小段時光。”“那麼我會珍惜這一小段時光。”母親回答,“或許世界上有什麼新的發現讓我們覺得自己就像最微不足道的狗屎。但你仍然會在這一切喧鬧之中尋找我。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總要在彼此的世界裡泅潛一次,才知道理解不了的深不見底,已經無人知曉地堆積了許久。
一位記者曾在首映式上問電影團隊:你們怎麼超越代際創傷,又如何脫離其中痛苦的部分,將其轉譯成了一個美麗的故事?
曾將自己視爲家庭關係受害者的關家永回答:“在兒子出生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什麼是代際創傷。如果不小心點,這種傷痛會經由我傳到下一代。我認爲《瞬息全宇宙》展示了打破代際創傷鏈條過程的困難性。比如你必須得‘炸裂’自己的腦子,你不得不否認一切曾經相信是真實的東西,你必須在一片令人不適的混亂中求生存,以至於可以看到事物的本質。意識到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一切,盡棄前嫌,重新開始,我就可以真正地結束代際創傷的循環。”
經歷了將近兩小時過山車般的宇宙短途旅行後,我突然意識到,發動一場宇宙戰爭來解決母女關係,《瞬息全宇宙》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但是,張愛玲尚且用一座城市的淪陷來成全愛情故事,就複雜程度和艱鉅程度而言,母女關係和愛情關係相比,倒也不遑多讓。這是母女關係的宇宙級交戰,也是存在主義和虛無主義在科幻層面的一次交惡。而導演和演員們一起駁斥了宿命論的虛無和悲觀,從混亂中重塑一種確定的生活。我突然想起那個著名的世界末日假設:在極端混亂中,你要如何度過最後一天?20歲前,我會說要在世界裡四處橫行;現在,我期望度過與昨日一樣平凡的一天。
在電影裡,導演關家永用“洗衣服”和“報稅”折磨這個亞裔家庭,以描述平凡生活的庸碌和煩躁。
關家永的祖父曾生活在香港周邊地區,搬到紐約唐人街後,他和大多數華人一樣,開辦了自助洗衣店。關家永的爸爸從小就在自助洗衣店樓上的公寓里長大。對身患多動症,難以集中精神的關家永來說,洗衣服和交稅這兩件事,是存在主義中的可怕事件,每次想到洗衣服,他都忍不住自問:“我要用我的餘生做這件事嗎?”
洗衣服有時很可能充當平凡生活裡的大反派,甚至引發存在主義危機。但在混亂真正來臨時,它很可能成爲你內心最穩定的秩序。
看《瞬息全宇宙》的體驗像參加了一場狂歡,尤其是在多元宇宙的想象空間不復廣闊、小概率事件越發難得的時候,這種狂歡重新提醒“just be a rock”的人們:roll。
作者劉江索
排版李潤筠
運營李靖越
監製羅 嶼
轉載來源:生活方式研究院,是新週刊旗下的生活方式領域研究型平臺。在這裡,你會刷新觀察生活的視角。
編輯:嚴冰凌
責任編輯:小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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