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宛溪河(大地風華·家鄉的那條河)
時國金
宛溪岸邊的鳥鳴總是搶在晨曦之前喚醒我的一天。每逢休息日,我喜歡在那溪水洗過一般悅耳、清澈的聲音裡,徒步沿着河岸走上個來回。
白帆點點、艫檣林立,已隱入時光的深處;兩岸垂蔭、霓虹閃爍,裝點起如今的美麗。以溪爲軸,水波倒映出鱗次櫛比的高樓、雄偉的新橋、寬廣的路,摺扇般向兩邊鋪開。
源出安徽宣城東南青峰山的涓涓細流彙集成一條河——宛溪。它穿城而過,悠悠北下,在城北的三汊河與句溪相交,匯入水陽江。於是,宛溪河便成了一條城中之河。
宋代著名詩人梅堯臣如此描繪家鄉的這條河:“宛水過城下,滔滔北去斜。遠船來橘蔗,深步上魚蝦……”字字句句透露出農耕文明時代家鄉的富庶。
臨河而居的宣城,雖幾經毀建,大小變化,但始終依傍着這條河。正是這條河,帶來了沿岸經濟的繁榮,數千年從未停歇。到了唐代,自響山至三汊河總長只有4公里多的宛溪河,已成了皖南地區商品集散的重要水運通道。當時宣州人口已過88萬,是東南人口最多的州郡。李白贊其“魚鹽滿市井,布帛如雲煙”,杜牧說它“賦多口衆,最於江南”。
因水而生,因水而盛。宛溪河的水運滋潤了這座城,也催發着人們的詩意。
南齊明帝建武二年(公元495年),謝朓出任宣城太守。面對這條清麗的河,他脫口而出——“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一溪詩意、滿城風華隨即伴着朝暉與夕陽,在這座江城萌芽。
可以這樣說,謝朓來前,作爲自然的宛溪河已流淌了不知多少年,但人文的宛溪卻一直沉睡着,是謝太守的低吟喚醒了它。脈脈餘暉、汩汩河水,滋潤起這座城的風流雅緻。
李白來宣城7次,徜徉於宛溪河畔。在他眼裡,宛溪河比新安江更可愛——“吾憐宛溪好,百尺照心明。何謝新安水,千尋見底清。”
宛溪的盡頭是與句溪交匯形成的水陽江,本地人稱交匯處爲三汊河。在這裡,1000多年前的謝朓曾送別友人範雲赴零陵。邑人爲懷念謝太守,建造一亭,曰“謝公亭”。李白到此訪蹤,作有《謝公亭》一詩:“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遊。”此後,謝公亭成了文人來訪宣城時的必遊之地。
古人重別離,恐有交通不便等客觀緣由,但我還是傾向這是古人重情尚義的體現。正因如此,後人來此,每每共情。當霞綺落幕,疏星幾點,翠鳥鳴歸,一輪新月倒映在謝公亭前的江面。漸漸地,月華流轉,極目遠去,白帆如影。我想此時此刻,無論是遠行人還是送行人,伴着冉冉涌起的月華,和漸行漸遠的彼此,心底都會飄逸着一縷“願得幽期常不負,與君同聽濯纓歌”的情愫。
晚唐詩人杜牧兩次在宣州任職,前後約5年。“溪聲入僧夢,月色暉粉堵”,應該是宛溪河慰藉了他多少壯志難酬的時光。
時至明代,著名的文學家、戲曲家、書法家屠隆曾久住宣城,他和梅鼎祚時常相招吟詠,偕登敬亭,泛舟響潭,傳爲佳話。
這是一條時間流淌彙集出的文化之河,悠悠墨韻書香,每一滴水都可能穿越時空,給我們送來一句詩、一片詞、一羽文化的微芒。
宛溪水,既柔情平和又剛硬孟浪。南宋前,水陽江流域基本上是有洪水無洪災,但隨着宋人南渡,圈圩增多,上下游大片的沼澤地被開成圩田。人阻水路,水陽江水患不斷增多,每逢梅雨季,防汛抗洪是大事。
橋是飛落河流的彩虹。當年李白筆下的“雙橋”即是宛溪河上最有名的“濟川橋”和“鳳凰橋”。然而,滔滔的溪水對這兩座橋屢有沖毀。到了北宋,知州馬遵便另建了浮橋。馬知州勤政愛民,當他調離時,百姓和地方官紳不捨,設法挽留。無奈,馬知州只好趁着夜幕的掩護,沿着宛溪河灑淚而別。
張果,四川成都人,南宋紹興年間任宣州知州。《宣城縣誌》載:“境內大水,宣州知事張果抱民籍入水而死,邑人建廟祀之。”面對滾滾洪流,一方父母官爲民沉淵,確實令人感動。於今,這裡已成爲張果紀念園,附近也有一條路被命名爲張果路。
宛溪河古韻流淌,沿岸是街市熙攘。北門老街雖歷經戰亂,殘破飄搖,可許多老建築終也是挺過了滄桑。直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們圩鄉人上宣城,坐船溯流而上,過鯉魚灘,經峽石磯,在濟川橋碼頭上岸。河邊一字排開各式的機板船,南來北往的行人上上下下,一派熱鬧。
岸上,宛陵影劇院、宣城茶莊、開元塔、老十字街、紅旗飯店、孫家大院……次第展現在眼前;溪口茶葉、文昌竹器、孫埠皮鞋、周王木炭、水東蜜棗、寒亭大米、上海電器、廣州百貨……琳琅滿目。正是它們,讓這片老街區充滿煙火氣息。
新世紀初,宛溪河一期改造工程實施,河岸呈現出一幅新的美妙圖景。從東湖公園沿河而下,響山公園、鰲峰公園、宛溪河綠道,戲苑聽風、旱噴廣場、休閒長廊,到處是市民在悠揚的音樂聲中跳舞、練劍、打拳、散步……北門老街商業區的舞獅會、玩龍燈節目更是吸引了八方遊客,成了時髦的文旅打卡點。昔日婦女們汰洗衣物的舊景已然消失在時光中,但三五成羣花枝招展的“走河”卻成了一道新的風景。
宛溪河的中段,水利部門搭建起一個橡皮壩。這樣,即便枯水季節,上游也有了靜水流深,風波如琴,漫溢而去。汛期來時,瀑布傾瀉直下,如自峽谷中竄行而來,珠飛玉濺,整個河畔濤聲似鼓。
夜晚的宛溪河,更是一條悠閒的河。水光、燈影、月色交織成一幅愜意的幸福圖卷,倒映着萬家燈火,融入了城市血脈。
一路上,我總是在尋找那些歷代文人留下的景點。有些古蹟已難覓蹤跡,有些又以新的面貌呈現在今人眼前。它吸引着我們去搜尋、觸摸、翻撿那些綿延至今的文脈。
宛溪河,疊加了歷史的風韻和今日的光景,正逶迤流淌。日子一頁一頁地翻過,就像河水一天一天地流向遠方。
《 人民日報 》( 2024年09月21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