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論廣場》無憾的人生 敬悼沈呂巡大使(趙怡)
前駐美大使沈呂巡。(圖/王德爲)
前駐美代表沈呂巡博士日前離世,好友羣組中充滿哀慼難捨的留言,在公誼私交之外,也爲國家失去一位不世出的外交奇才而同聲一嘆。
民國56年秋季,我從南部轉到臺北建國中學就讀。那年建中社會組只有兩班學生,同儕中菁英畢集,可想而知,其後在政壇頭角崢嶸者以馬英九、蘇永欽、沈呂巡爲最。我因初抵臺北,人地生疏,尤其覺得北部的年輕人見多識廣,個個成熟又自信,一時之間備感侷促,經常獨來獨往,形如孤鳥。
因爲個子高,我被安排在教室倒數第二排,身後坐着的正是比我略高兩公分的沈呂巡。記憶中,他與其他幾位書卷氣濃厚的同學一樣,不太專心聽課,但凡有關歷代文史典章、人物的話題則興味十足,且輒有評議。我雖出身軍人家庭,對時人軼事亦偶有涉獵,幾度交談後,沈呂巡頗爲訝異,甚至坦率直言:「想不到你這南部來的眷村子弟居然也識得些廟堂上的人事!」蒙他另眼相看,我們開始頻繁互動,並結爲莫逆。
呂巡自小醉心外交工作,校內人盡皆知,常引爲笑談的是,他不論晴雨,經常在臂彎勾着一把長傘權充手杖,言行舉止間也散發着一股歐西紳士的高貴氣息,同學們開始叫他「沈大使」,他也欣然接受。
或許當時有人認爲「沈大使」僅止於一個年輕人的夢想,但相熟的友伴卻從未懷疑他終究會成爲一位傑出而成功的外交官。有一次,外交部印製的駐外人員名冊中有幾處逾時未更新的資料,居然被沈同學發現而去信提醒,外交部倒是很有風度地承認誤植並立予補正,還特地給他發了一封謝函。另有一次,我們同行路過比利時大使館,他帶着點炫耀的口氣向我解說門牌上那段法文的意涵,瞧着我瞠目結舌,他又把國際一般通用的外交使節呈遞國書的內文一字不漏地背誦了一遍。在我的印象中,呂巡對外交事務的用心,可說不分古今中外,鉅細無遺,無時無之。
談起家世,他倒表現得十分淡然,不過提及沈家出了多位傑出的外交家,他立刻面有得色,開始滔滔不絕。我曾經調侃他:「沈氏前輩固然冠蓋滿京華,可惜你和現在當紅的沈劍虹、沈昌煥、沈怡、沈錡都沒有關係啊!」他搖頭苦笑,一臉無奈。其實我倆都瞭然於胸,青年沈呂巡的「大使夢」假以時日,終將實現。
大專聯考後有段空檔,班上幾位同學組了個小小讀書會,輪流到各人家裡去聊聊未來的志趣和發展方向。記得在馬英九家裡,他報告現行司法制度;輪到沈呂巡,當然大談外交現況;至於我,根本去向未決,只有在老爸指導下胡亂做了個國防系統的簡報。接着聯考放榜,我考上政大企管系,當天便接到老沈的電話,居然劈頭罵我一頓,理由是「分數夠得上政大外交系,卻選擇讀商學院,真是滿身的銅臭味!」我囁嚅地想找個理由塘塞,他卻掛了電話。近幾年,每每回想起這羣少有大志的同窗,既感欽敬又覺得無地自容,也更能體會到當年沈呂巡對我的期望與失望之情。
1974年秋,我們同時赴美進修,學校雖遠隔千里,仍時相往還,也有志一同參與海外留學生愛國運動。呂巡學成之後,被延攬進入駐美代表處擔任諮議,正式踏出外交生涯的第一步。一干老友欣慶之餘,莫不引頸期盼「沈大使」在外交界大展長才,領袖羣倫。他也不曾辜負大家的期許,從美國、歐洲到臺北,30餘年的職業外交官生涯,圓滿成就了他終身唯一的志願。
2000年政黨輪替前,呂巡兄仍在駐美副代表任內,我在訪美途中與賢伉儷小聚,整整兩個多小時內,他興致高昂地詳述代表處的工作進展和美臺關係的前景,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個人的出處;民進黨主政初期,在地的國民黨組織召開大會,身爲從政黨員的沈副代表不顧同儕相勸,照常大方出席,此事爲僑界人士傳爲美談,相信也在他遠適日內瓦的職務安排上埋下伏筆。2008年起,國民黨執政8年,資歷完整的沈呂巡始終未能升任外交部長,衆皆爲其叫屈,甚至埋怨馬總統過於避嫌云云。其實,以呂巡兄擇善固執的性格和剛直不阿的秉性,當真做起部長來,少了那套長袖善舞、迎送酬酢的功夫,想必也無法稱職。
清代名臣張英世代爲官,尤以其一生勤廉敬慎、虔恭忠誠被譽爲「具古大臣風」。今人沈呂巡作爲當代知識分子,他讀書立品,允爲學人從政的典型;作爲職業外交官,他竭慮盡職,達成每一項國家交付的使命;作爲沈氏家族的子弟兵,他承繼先人志業,耗其所能,無負於己身之所從出。他的成就未讓古人專美,而他豐實多彩的人生,亦可謂無憾矣!
(作者爲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