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電影返校背後的故事──狼煙未燼之3（蔡榮根）

與李蒼降同樣因《光明報》事件而被槍決的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圖／維基百科；蔡榮根提供）

2019年上映獲得12項金馬獎提名的電影《返校》，其故事原型是1949年發生在省立基隆中學的「光明報事件」，真實人物是當時的校長鍾浩東和李蒼降、唐志堂等，以下是《返校》背後的故事：

鍾浩東，1915年出生於屏東高樹鄉，是著名作家鍾理和的同父異母弟。1940年7月，鍾浩東帶着妻子蔣碧玉（蔣渭水之養女）等5人前往廣東加入丘念臺所組織的「東區服務隊」。如同「臺灣義勇隊」一樣，「東區服務隊」也是一支國共混雜的抗日隊伍。日本投降後，鍾浩東受李友邦將軍任命，在廣州組織三民主義青年團臺灣第3分團，協助旅粵臺胞返臺。

1946年8月，鍾浩東在丘念臺與李友邦的聯合推薦下，出任基隆中學校長。二二八事件過後，鍾浩東與中共在臺最高領導人「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幹（1906－1982年，彰化人）取得聯繫，成立了「基隆市工作委員會」並擔任書記，李蒼降、藍明谷分任工委，下轄造船廠支部、汐止支部、基隆要塞司令部、水產公司等部門內的地下黨員，積極發展羣衆組織。時任汐止軍民合作站書記的唐志堂在李蒼降領導下，利用職務接近軍官，收買武器，調查地形，爲策應中共渡海做準備。此外，他們秘密油印地下刊物《光明報》，報導大陸國共最新戰況，和宣揚中共的政治主張等，經由各地地下黨員散發。

在《返校》的劇情裡，翠華中學美術老師張明暉在校內儲藏室創辦了讀書會，閱讀禁書，成員包括音樂老師殷翠涵、學生魏仲廷等人。殷翠涵注意到張明暉和女學生方芮欣過從甚密，提醒他應該謹言慎行，以免讓方芮欣陷入危險。方芮欣誤以爲殷翠涵對張明暉也有愛意，想要拆散自己和張明暉，希望「情敵」殷翠涵因閱讀禁書而遭校方解聘，便利用對自己有好感的魏仲廷，取得讀書會的證據並向教官白國鋒檢舉。結果，包括張明暉在內的所有讀書會成員皆被警備總部逮捕，有的被處決，有的死於刑求。

在劇情背後的真實事件裡雖然沒有浪漫的師生戀，但卻是臺大法學院畢業生王明德（臺北市議員王世堅之父）爲了在女朋友心中樹立反抗國民黨統治的英勇形象，向女友坦露了自己的中共地下黨員身分，並多次將《光明報》寄往她家，被女友父母親發現後，爲了怕惹禍上身主動通報警方。

1949年8月18日，王明德被國防部保密局拘捕審訊，王坦承郵寄《光明報》，並供出他的組織關係。保密局循線破獲「基隆市工作委員會」，陸續逮捕鍾浩東、李蒼降及唐志堂等39人；結果，鍾浩東、李蒼降及唐志堂等7人被以「連續共同意圖以非法方式顛覆政府而着手執行」判處死刑。12人分別被判刑1至15年不等，其餘的交付管訓，沒參加地下組織的曾碧麗被以「知匪不報」處有期徒刑一年。

此時的李友邦將軍，雖受臺灣省主席陳誠邀請出任其副手「國民黨臺灣省黨部副主任委員」，爲國民黨內權位最高的臺灣人，曾經運用其影響力保釋數百名涉及二二八事件的臺灣人，被筆者好友中興工程顧問社執行長高銘堂譽爲「臺灣的辛德勒」，但卻無力救援自己的侄子李蒼降。

1950年10月14日上午6時，臺灣省保安司令部軍法處於看守所（今臺北喜來登飯店舊址）將鍾浩東、李蒼降及唐志堂三人提庭宣判，驗明正身後綁赴馬場町執行槍決。《返校》電影中由曾敬驊所飾演的學生魏仲庭，他的制服學號501014，代表鍾浩東、李蒼降及唐志堂被槍決的日子：1950年10月14日。

1950年1月29日，保密局從「光明報事件」再循線逮捕「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幹，蔡雖乘機逃脫，但保密局特務谷正文從他身上搜出的一張鈔票，發現上面註記有中共華東局來臺女特工朱楓的聯絡電話。朱楓當時已搭乘空軍軍機前往仍在國軍控制下的舟山定海，計劃從那裡再乘船前往她的家鄉浙江鎮海。保密局通報定海逮捕朱楓，並於3月1日逮捕爲朱楓簽發「特別通行證」的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吳石副官聶曦上校，和聯勤總部陳寶倉中將。

吳石是代號「密使一號」的潛伏共諜，曾爲解放軍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的勝利立下奇功。1949年，解放軍在金門古寧頭戰役和浙江登步島戰役中損失慘重，吳石手上握有極機密的外島軍事佈署情報，卻無法傳遞到大陸，中共因此派朱楓來臺與吳石取得聯繫，並向中共在臺最高領導人蔡孝幹彙報工作。1950年4月27日蔡孝幹第二次被捕，保密局利用與其有染的小姨子馬雯娟向他招降，蔡孝幹一周內供出所有地下黨員名單，中共在臺地下諜報組織因此全面瓦解；6月10日，吳石、陳寶倉、聶曦、朱楓等四人在馬場町被槍決，吳石臨刑前留下絕命詩：

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

平生殫力爲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總成空。

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嗟堪對我翁。

朱楓與李友邦將軍夫人嚴秀峰關係密切，在浙江金華時曾捐輸鉅款幫助李友邦組建臺灣義勇隊，並讓10歲的女兒朱倬參加臺灣少年團。1945年臺灣義勇隊返回臺灣時，朱倬也隨團來臺，在蘆洲李家住了半年，朱楓因此在離臺前拜訪了嚴秀峰，從而牽涉出季沄共諜案。嚴秀峰爲此被捕，後以「知匪不報」罪名被判刑15年；1951年11月，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忠實信徒李友邦，在陽明山「中山樓」被蔣介石親自下令當場逮捕，1952年4月21日以「包庇窩藏中共間諜」及「早已加入中共組織」等罪名被處決，年僅46歲；2007年，嚴秀峰用「生逢沙場、死別冤獄。」描述她與李友邦的夫妻情緣。

在上世紀初左派思潮澎湃下，很多優秀的知識份子爲了救亡圖存，和嚮往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而加入共產黨成爲紅色特工，甚至包括很多國民黨黨政軍高層的子女，最廣爲人知的如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蔣介石文膽陳布雷的女兒陳璉等；最不可思議的是除了吳石外，蔣介石在大陸時期最信任的國防部參謀次長劉斐，和作戰廳廳長郭汝瑰也都是長期潛伏的共諜；他們或不惜背棄自己的權貴家庭，或視高官厚祿如糞土，爲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寧冒生命危險，甚至犧牲生命爲中共的建政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幸運沒有成爲「烈士」者，幾乎都在後來的「反右運動」或「文革」中受到迫害，傅冬貧病交迫而死，陳璉不堪折磨跳樓自殺；李友邦、李蒼降和他們都不是奸匪，他們只是在歷史的迷霧裡沒有水晶球可以預測未來。

在那風雨飄搖的年代，吳石感嘆「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經過70餘年「幾曾識干戈」承平日子的我們，何嘗不是？

孤女「黎紅」的願望

1950年11月，曾碧麗服刑期滿，出獄前臺北監獄的教育科長問她對先生的遭遇有何感想？曾碧麗因爲激動而淚流滿面地回答說：「我先生在日據時代就因爲抗日而坐牢，爲何祖國還要把他槍斃呢？我先生是爲了理想而犧牲的，我覺得很光榮。打開歷史來看，我認爲，每一個國家都因有這樣犧牲的人才會進步！」那個科長被嚇壞了，立刻勸她出去以後不要這樣講。

曾碧麗說她出獄時李友邦還在，幫她介紹了一份護士的工作。等到1952年4月21日李友邦被槍決後，警察就經常來找她麻煩，大家見到她有如見到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連與她相依爲命的女兒黎紅（後改名素慧）也飽受折磨歧視，上小學時被老師當衆罵是「共匪的孩子」。因爲李蒼降遇難前曾誇女兒的頭髮很漂亮，曾碧麗因而讓她留到上初中才剪短。

「生在獄中，長在獄中，在苦難中掙扎生長起來」的早產兒李素慧，讓即將離開人世的父親對她「甚覺憐憫」，後來在母親的教養下，一路學業頂尖，考上常人難以企及的第一志願臺大醫學系；而且，李素慧醫師曾任臺大、新光、國泰等教學醫院之內科及腎臟科主治醫師、主任，美國UCLA醫學院附設醫院腎臟科研究員等，是享譽杏林的腎臟科權威，被商業週刊推舉爲全國百大名醫兼良醫。自1998年起，自行開設仁暉診所任院長，傳承蘆洲李家先祖懸壺濟世，濟弱扶貧，愛鄉愛國的傳統。

此外，熱忱服務社會的她，也曾任臺灣女醫師協會理事長、國際女醫師協會西太平洋區大會主席、國際崇她社總監等；李素慧醫師完全做到父親李蒼降遺言中對她的期待：「期待她能比別兒長得賢明有用。我不希望她做一個嬌柔軟弱的女郎，而希望她做一個剛毅能幹的新時代的模範女性。」當年生在獄中的孤女「黎紅」，如今的李素慧醫師，她的成就可告慰父親李蒼降先生在天之靈，也讓從臺大醫院護士退休，艱辛扶養她長大的母親曾碧麗女士感到安慰。

李素慧醫師說：「我母親現在98歲了，還在恐懼的陰影下，總是擔心有人要下毒害她或抓她。」她說母親以前不跟她提這些事，只勸她好好讀書，因此她心中不帶仇恨；李素慧醫師呼籲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揮別悲傷、遠離怨恨」，盼能繼承先人遺志，建立平和、富裕的社會。也期盼兩岸不再有戰爭。

（作者爲臺大土木工程博士、臺北市土木建築學會理事長）

【本系列完】

《狼煙未燼》，作者： 蔡榮根，出版社：墨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