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是我的媽媽

散文

母親不知從何時開始,把「不要」兩個字經常掛在嘴上,幾乎已經變成她的口頭禪了。她現在就像剛學會牙語的嬰幼兒,略帶叛逆性的,總要以簡潔而有力的字句,回絕子女的善意。

「外面現在疫情很嚴重,儘量不要出門吧!」

「不要!」

「那件衣服看起來很適合你,要不要去試穿看看?」

「不要!」

「生日快到了,我們來約親戚一起聚個餐吧!」

「不要!」

「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

「不要!」

母親幾乎不跟人商量,面對所有的事,都先說「不要!」,沒有妥協。

這個八十幾歲的老人,脾氣就跟跟牛軋糖一樣拗,拒人於千里之外。

偏偏,她生出來的兒女都缺乏耐性,一次兩次得好言之後,就開始焦躁起來,明明是善意的事情,最後都變成粗暴的強人所難。

「如果你不是我媽媽,我可能不會理你了!」有一天,我脫口說出這樣的話。

她沒有迴應。

有兩種情況她不會迴應,一是真的沒聽到,二是她故意沒聽到。

自從她戴上助聽器,選擇性聽見或故意沒聽見,還是經常性的發生。

如果你很拗得繼續大聲再說一次兩次,她就會連眼睛都不看你一眼得大聲回你:「不知道啦!」

從她嘴裡出現的「不」何其多,如果把這個狀聲字糊在牆面上,應該馬上淹沒整座房子了吧!

也許她在她周邊糊上了生命中所有的「不」,其實是在捍衛自己,也是在凸顯她的存在。她一定不知道,她的固執與偏執,那些爲反對而反對的聲音,對兒女造成多大的挫折感。

在母親節前,我帶着她到百貨公司逛街,想爲她選件品質較佳的衣服。她很享受有女兒相陪的逛街模式,但對購物一事完全沒有動念。我走到腳痠,連耐性都磨損了,她說她都看不上眼,連進去試穿的動機都沒有。

「這種顏色的,我很多件了!不要!」

「這種領子我也有。不要!」

「這個很難洗,不要!」

終於在一家專櫃裡,好說歹說的進去試衣間作了試穿。

穿了三件每件都很適合她。我滿意極了。

「這三件都買吧,難得那麼合身。」我馬上挑出信用卡準備結帳,希望爲這母親節購物畫下完美的句點。一來圓了母親節應該的表現,也達到一位女兒應盡的孝心。

哪知道平常步履蹣跚的母親身手突然變得非常矯健,她一把搶走店員手上正要刷下去的信用卡,口中吐出一連串鏗鏘有力又難聽的話,當「不要!」那兩字連續出現、並飄蕩在凝結的氣氛同時,她二話不說就丟下我快步離開了現場。

等我跟面面相覷的店員先道了歉之後追出專櫃,放眼望去的距離已完全不見她的蹤影。

氣急敗壞的我,一邊找人,腦中不斷冒出她的嘶喊,「不要!不要!」那些字眼完全遮蔽了我的眼,令我羞愧到無地自容。

我的母親到底是從幾歲開始學會說不要的呢?

在她出生的時候,迪化街尾擔任保正的長輩聽信算命郎中言,將還在襁褓中的她送人,卻又從別人家討了一個她的替身來養,那時她連說話都還不會,自然沒有表達出她個人的意願。

總是將玩四色牌當作休閒的養母,指使着揹着弟妹,手上已經有忙不完家事的她,還是不斷被吆喝作這作那,她察言觀色默默作着,嘴裡一點都不敢吐出「不要!」

要上小學時,日本戰敗撤退離臺,國民政府來臺接收,大人說以後不用學日文了,上學的時候一批批講着她聽不懂的「外省話」的老師,教大家唸了字不正腔不圓的所謂國語,她只是個小孩什麼懂什麼,哪有什麼要或不要的選擇。

本來興高采烈要準備上國中,養母卻送她去裁縫店當學徒,要她從此爲家計盡她的責任,她知養女的身分知分寸,當然沒有說「不要!」

青春正洋溢時,她也有她屬意的對象,養母手中總是有她想打出的牌,怎能任一個養女自由戀愛,那時她除了嚎啕大哭之外,沒有人聽到她的哭聲所夾帶的不要。

在那些歲月中,怎麼都沒有她說出心願,表達意願的機會呢?

婚姻、養兒育女、持家善後、照料公婆、張羅小叔小姑,人前人後,縱使有淚,她也在失禮前先自己吞下悲傷,面對丈夫的花天酒地,她的「不要!」也只是被當耳邊風。

八十多年的歲月,日子原來都是這麼艱難,這哪是我們所能理解的痛。

如果她不是我的媽媽,換了一個人,同樣經歷過那些沒有能力表達出自我、連感觸都要小心隱藏的任何一位女性,那些過往的滄桑,累積一輩子的忍辱負重,無論時代已經如何的變遷,她們始終沒有辦法忘卻枷鎖。

後來,我在電梯口的長廊座椅找到了母親,她依然忿忿不平的對我吼叫:「不要!」

我長嘆了一口氣,拿出我的手緊緊握着她發抖的手,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看到我的眼淚,她的手不抖了,輕輕的從嘴裡吐出了微弱的聲音:「好啦!」

此時此刻,我終於理解,在她的生命中,也許只有到了這個年紀這個階段,她纔有能力那麼勇敢的說出「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