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足球，贏在哪

成功並非一蹴而就——日本足球人的奮鬥，正在讓夢想逐漸照進現實。

文 /宋鑫宇、劉金濤

編 / 郭陽

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1/8淘汰賽，曾經兩球領先的日本隊，被比利時隊在最後時刻，用一次僅僅耗時14秒鐘的快速反擊破門絕殺，淘汰出局。

那場比賽過去158天后，日本NHK電視臺發佈了一部片名爲《羅斯托夫的14秒》的紀錄片，用整整48分鐘的篇幅，回憶、反思、剖析這「14秒敗北」背後的原因，以及對於日本足球的意義和對未來的展望。

北京時間2022年11月23日，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E組首輪比賽中，日本隊在先丟一球的情況下，憑藉淺野拓磨的進球，在最後時刻逆轉戰勝德國。巧合的是，這粒寶貴的進球，同樣用時14秒。

從羅斯托夫到多哈，日本隊用了整整1604天，爲自己追回了球場上的這14秒時間，也爲了追上，曾經「誇口」要贏得世界盃冠軍的自己。

我們爲何如此熱衷討論日本足球？

似乎最近幾屆大賽，在中國球迷羣體中，話題性最強、討論度最高的球隊永遠是日本隊。

在這之中，既有微妙的民族情感等因素，也少不了賽場內的足球原因：對於中國球迷而言，幾乎同時起步職業化改革的中日足球，30年後卻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我們既羨慕日本足球多年來取得出色成績，寄希望於在人種、身體素質等先天條件上近似的中國足球，能夠效仿日本也成爲亞洲的一面旗幟，又羨慕日本那種瀰漫在整個社會和國家，對於足球的熱愛以及足球文化的蓬勃發展。

比如在每年年底，有關於日本高中足球錦標賽全國大賽的消息，總會漂洋過海，成爲每個中國球迷社交媒體上刷屏的重要素材。日本校園足球洋溢的青春儀式感，爲很多日本的青少年埋下了足球的種子，也讓更多的中國球迷嚮往不已。

第101屆全日本高中足球錦標賽抽籤結果

更重要的是，日本校園足球爲日本足球奠定的雙軌制人才培養體系，也是中國足球圈一直以來想要參考和借鑑的足球機制。

其雙軌制的意思是，除了我們正常意義上的俱樂部青訓梯隊，球員也可以通過高中足球部，走上職業的道路。而從J聯賽來看，兩種出身的球員幾乎一半一半，這使得日本足球少年在通往職業之路上由此擁有了更多選擇。

絕殺德國的淺野拓磨高中時期在第90回全國大會上當選賽事最佳射手，並在第91回全國大會中入選賽事優秀選手陣容

而且，其高中足球的水準相當之高，從1917年舉辦第一屆以來，至今已舉辦101屆，而如今參加全國大賽的球隊如今固定爲48支。該比賽有43家電視臺機構向全日本進行轉播，比賽從每年的12月底開打，在東京國立競技場進行的決賽，更是日本國內的一次盛宴，因爲數萬觀衆、精彩比賽以及青春熱血，如今會一年一度的刷爆我們的朋友圈。

此外，日本的職業化聯賽雖然與我們同時起步，但其搭建起的聯賽金字塔體系卻始終領先一步。

很多時候，決定高度的並非金字塔頂，而是塔基。日本足球之所以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通過建立衆多的賽事與組織，保障全民參與的熱度和積極性。伴隨着這些賽事，在全國各地燃起足球的熱潮，也成爲了支撐起如今日本足球連續7次打進世界盃正賽的力量源泉。

換言之，能從根本上撐起全社會老少足球夢的，不是破圈、跨界與變現，而是賽事、體系與堅持。

日本完備的職業以及業餘賽事體系，讓其國內的足球香火得以長盛不衰，全日本O-60足球錦標賽以及第16屆全日本O-70足球錦標賽到今年已經分別舉辦了22屆和16屆

除此之外，日本對於足球周邊的重視，以及對於足球文化的尊重，同樣是值得我們借鑑的因子。在本屆世界盃日本隊出征照片拍攝的時候，老隊長吉田麻也特意將隊長袖標戴在了球隊主廚、第五次隨隊出征世界盃的西芳照手臂上，並邀請他坐在前排的中間位置參與合影。

在卡塔爾世界盃倒計時1個月時，西芳照作爲日本隊的特別成員，在日本足協召開了線上記者會，宣佈這將是他的最後一屆世界盃。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找準道路，然後堅持。

日本足球在1996年制定了百年計劃，提出了包括「2050年足球人口1000萬，佔日本總人口10%，再舉辦一次世界盃並獲得冠軍」等一系列的目標，當時看來彷彿癡人說夢。

但如今看來，日本早已經實現了2015年500萬足球人口的目標（2010年480萬足球人口，104萬註冊球員，2.8萬國內球隊數），計劃中有關足球地圖、年收入、草根計劃、社會責任等目標，都在逐漸實踐之中，而日本女足也已經奪得世界盃冠軍。

日本女足幫助日本提前完成了世界盃奪冠的目標

更重要的是，日本人看起來並不滿足於這些達成目標的進步。比如前文提到過那部《羅斯托夫的14秒》，這部紀錄片將日本人的野心一覽無遺：他們不羞恥於揭露自己的過錯，反而急切且真誠的希望從每一個細節中，獲得讓自己強大起來的力量。

甚至於昨天賽後，僅僅盡情歡慶了幾分鐘之後，日本球員就再度圍在球場上，在主教練森保一的主導下開起了總結會。

的確，發展足球，甚至是發展體育產業，都沒有什麼捷徑可言。唯有堅持而已。這或許是日本足球最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或許也是我們最學不會的地方。

日本足球背後，是「寬鬆體育」的效果

常言道「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日本的足球體系建設同樣也是經歷了一個長久的發展歷程。這個起點，就是日本在上世紀70年代開展學業減負的「寬鬆教育」。

上世紀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初，日本正處在國民經濟持續高速發展的時期。家庭收入的增加，社會發展的加速，讓人才競爭逐漸激烈，也漸漸讓學生的學業壓力陡然增長，隨之而來是整個日本社會對「減負」的呼聲越來越高。

於是，在1972年，日本教職員組合（日本教育工會）提出了「寬鬆教育」的概念。希望提高學生的自主學習能力、思考能力、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及生活能力，並通過增強體育、美術、音樂以及科技等綜合素質教育，釋放青少年對興趣與個性的追求，學習評價標準也逐漸向綜合性轉變，引導教師與家長更看重綜合素質評價。

這樣的背景下，讓原本在日本的教育體系裡，就被視爲重要環節的體育，也被日本國民提升到更高的位置，開始着手增進學生的體育參與度，大規模地開展體育教育。

1989年，日本在修訂後的初高中《學習指導綱要》中提出，「參加學校運動部活動可以代替必修俱樂部活動的部分或全部學分」。這一規定，爲建立學校運動部門與活動的教育地位奠定了基礎。從小學開始，學校不僅鼓勵、甚至會「強制」學生們參加一項運動的體育運動，即使學校不強制，家長們父母也會積極引導，鼓勵孩子們參加體育活動，而如果某位同學沒能積極參與「部活」，甚至會被視爲異類，難以融入校園羣體。

在《灌籃高手》中，柔道部會與籃球部「搶人」的這一劇情，就是日本校園中真實存在的日常

在此之後，配合社會層面上衆多針對校外體育場所、家庭與社區聯動以及體育俱樂部建設發展的諸多政策，在「寬鬆教育」之下，當學生們有了更多時間與精力去發展自己的愛好和興趣，校園體育的開展也迎來了更多的發展機遇。

日本的體育開展如此火熱，可以說是經濟與文化發展的集合產物。社會民衆以及相關部門對體育教育的重視，還有「終身體育」的理念與諸多政策的推行，而聚焦校園的「寬鬆教育」，則是爲這種體育教育的開展，創造了更寬鬆的環境與基礎。

做未來的事，永遠不嫌早

從日本足球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到，這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道路，與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息息相關，絕對沒有直通的捷徑。

無論窺探哪個國家的足球發展曲線，一個共同的規律是：只有踏踏實實的從基層做起，從校園、青訓、草根做起，尊重足球的規律，給教育以空間，就一定可以收穫效果，帶來成績。

在日本足協「2005宣言」裡，除了有關目標的言論，還有這樣一段話——

「通過足球創造體育文化，創造一個健康的社會。通過普及足球，把體育融入到人們的生活當中，爲大家創造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

總結起來，日本足球之所以成功，從根本撐起全社會老少足球夢的，是教育與賽事，而是體系與堅持。

也必須承認的是，現代體育，尤其是足球，是現代化的工業產物，需要用寬廣和長遠的視角來看待，絕不是一朝一夕的短期任務。

想要長期獲得更多足球人口，除了整個體系進行革新，也可以讓更多人通過足球感覺到快樂，讓更多人愛上足球，形成自下而上的動力，推動中國足球真正翻身，回到它應有的軌道上去。

就像今年依舊坐在解說席上的張路指導，此前與我們共同錄製的「中國足球，是怎麼跑偏的」中所說的：有人踢球，中國足球的問題纔有解決的可能。

在羨慕日本，稱讚沙特是亞洲之光的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中國足球的發展和進步，不僅在於針對項目本身的努力，更是需要基於更大維度的社會改革、制度變遷以及羣體意識的覺醒。

世界盃是難得的一個窗口，可以讓我們看到自己目前的位置，而不是人云亦云地罵幾句「賭球」，罵國安輸給業餘隊（大家喜愛的足總盃、聯賽盃，不也是爆冷的溫牀麼），然後在社交媒體上轉發一些早已模糊的中國足球黑料，再讓空氣中充滿快樂的氣息。

與此同時呢，看看烏拉圭激動人心的宣傳片，看看阿根廷、巴西的選手被國家隊選中時的激情慶祝，看看各國爲自己的國家隊振臂高呼時的吶喊與狂喜……我們必須承認，足球能帶給我們的，絕不只是賽場上的輸贏，絕不只是足球產業乃至體育產業的數字，絕不只是生活中「必要」的衣食住行。在體育賽事的背後，承載着的是國家的榮耀，承載着的是更多孩子快樂的童年，承載着的是關於未來的希望與熱愛。

最後多說一句，可能有人要問了：爲什麼非要是足球？

經濟方面的數字暫且不提，我們不妨引用一段氪體專欄作者羽則，在回憶「2001十強賽」文章裡的話吧：

「這（指舉國歡慶）是足球運動的獨特魅力，也是新中國70年來足球帶來的獨一無二的心潮澎湃。中國足球已經在黑夜潛行了多年，未來就算再次出線，很可能也因爲時代更迭無法重現當年的狂熱氛圍。

當年的那個高中學生，現在已經成爲了一個孩子的爹。我們依然沒有第二次登上世界盃的舞臺，但我相信總會有再次「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一天。等到那一天，我一定會跟自己的孩子講講當年的故事，說說于根偉的那個進球和那場1-0的勝利，對老爹這樣的中國球迷到底意味着什麼。

我無比慶幸，曾經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

我也滿懷希望，相信未來會有更好的時代。」

多麼希望，「我們出線了」那一幕，可以再次上演。和鄰國對比，無論我們的足球現在是不是已經跌入谷底，只要還想發展體育，那麼讓更多人愛上足球，就會是我們永遠追求的目標。

讓我們滿懷希望，讓我們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