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優先席的社會實驗史(上):那個不能坐的位子?嗡嗡大使炎上事件

圖爲東京地鐵上的優先席。 圖/美聯社

今年(2023年)6月18日,喬治亞駐日本大使勒札瓦(Timuraz Lezhava)的一則推文成爲日本網路上的熱門話題。

現年35歲的勒札瓦在自己的帳號上發佈了一張GIF圖片,他腳穿涼鞋,身着休閒服裝,一派輕鬆的坐在電車裡看著書,搭配一段簡短文字:「晃晃悠悠的前往市區中」。這樣看似日常普通的場景,卻引發了廣大的批評聲浪與論戰,「喂!想被炎上嗎?」、「這是不對的,快起來吧」等留言不斷在推文底下增加,原因是,勒札瓦坐的位置是「優先席」。

從圖片中看來,當時似乎是離峰時間,車廂內沒有其他人站在勒札瓦附近,支持者與反對者開始在推文底下爭論了起來,各式各樣的留言灌爆了勒札瓦的帳號,討論也開始失焦,批評的聲音從優先席的討論開始蔓延到他不該穿涼鞋、不該翹腳、或着認爲他根本不需要發這樣一則推文來刷存在感。

對於這個始料未及的結果,勒札瓦隨即又發出了聲明:

勒札瓦引發批評聲浪的Twitter發文。 圖/截圖自Twitter

▌參戰「優先席」爭議的嗡嗡大使

勒札瓦的鮮明發言扭轉了原本以撻伐居多的聲浪,讓更多人省思了優先席的使用方式是否能夠更有彈性,並涌入更多贊同的留言:「說得對,本來就是優先讓給需要的旅客,纔會叫優先席」、「感謝你充滿勇氣的發言」、「太多人把優先席當成『專用席』了」。

在《朝日新聞》的專訪中,勒札瓦向記者暢談了他的想法,他說自己又追加發言是因爲他想知道是否有其他人像他一樣,在社交媒體上承受着毫無意義的壓力,雖然整體而言,謾罵可能是少數,但傷害會隨着負面言論不斷累積,所以他決定更清楚地表達他的想法。

而勒札瓦認爲,之所以會有要他不可以坐在優先席上的意見,是因爲「如果大家從一開始就不坐下,那就誰也不必採取讓座的麻煩行動了」的心態,而這又是因爲過去日本社會發生過一些事件,造成了優先席在禮讓者與被讓者彼此之間的期待落差與尷尬所導致。

當記者問到關於優先席的作法時,勒札瓦說:「坐在空的座位上並沒有錯,重要的是當有需要的人到來時主動讓位的精神」,正是這一個觀念引起了廣大的共鳴,他補充道:「 在『優先席不應該被坐着』的規則主導下,只會讓人們減少坐下的機率,卻無助於提高人們主動注意需要位子的人的意願」。

擁有23萬粉絲追蹤的勒札瓦,經常在推特上發表文章,而內容也常被做成網路迷因,曾被日本網民暱稱爲「嗡嗡大使」(バズる大使),バズる源自英語單詞buzz,引申爲在社交媒體上很活躍,文章能見度很高的意思。這次在關於優先席的話題上也成功展現了他的親和力以及說服力,然而儘管他的發言成功扭轉了他自己的公關危機,但是日本社會對於優先席的爭議卻很難有消彌的一天,優先席在日本的歷史以及論戰過程遠比勒札瓦的年齡還要長上許多。

日本社會對於優先席的爭議很難有消彌的一天。圖爲大阪地鐵的優先席。 圖/美聯社

▌「銀座」50年:日本優先席的社會實驗史

9月15日是日本的敬老節,1973年時爲了慶祝,一個名叫「銀色座位」(シルバーシート)的客席制度於該年9月15日引入日本國鐵(JNR)的中央線列車,以及屬於私鐵的伊豆箱根鐵路的駿豆線和大雄山線,而2023年的9月15日正好是「銀色座位」實施50週年的日子。

「銀座」制度是由當時JNR總部客運局營業科科長鬚田宏(也是後來JR東海的第一任社長)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的提倡下而創立,顧名思義,銀色座位起初是爲了年長者而設立的,希望其他旅客能夠出於敬老的心意將座位留給年長者。

然而之所以叫做銀色座位,並不是因爲由老人家聯想到銀色,事實上正好相反,日本的年長者意象與銀色劃上等號,是在銀色座位實施之後才建立起來的。名字的來由,是銀色座位採用銀灰色的絨布面,藉以和一般座位的藍色布面作出區別;而會使用這種銀灰色布料,是因爲東海道新幹線第一代列車「0系」車廂座椅採用這種布料,而這些布料在銀色座位設立當時因爲有大量的剩料,基於善用物資的前提所以才用在這些特別座位上。

自此之後,「年長者=銀色族羣」的意象開始在日本國民的生活中紮根,而銀色座位也就是現今「優先席」制度的前身。

銀色座位的視覺識別標誌。 圖/Twitter

銀色座位的識別系統除了座椅布面的顏色區分之外,還有座位附近的銀色貼紙,兩片像開闔的葉子也像座椅摺疊展開的圖樣成爲銀色座位的視覺標誌,而銀色座位開始實施後也不僅限於年長者使用,當時的適用對象還包括了身障人士。

隨着時間推移,日本各家鐵路公司都逐漸透過增設銀色座位,來增加對特定對象的服務,特別是從90年代起,將身障人士、孕婦和傷病患者納入適用銀色座椅的訴求越來越多,各大運輸公司遂於1997年左右陸續將銀色座位替換成提供需要者的「優先席」。

在銀色座位轉換成優先席的初期,仍有許多公司保留銀色座位的視覺標誌,將其併入到優先席的識別系統之中,所以時至今日仍有少數人會用「銀座」來指稱優先席,只是已不再是當初專爲年長者與身障者設計的銀色座位了——90年代以後的優先席適用範圍已經更加擴大,也考量了更多人的需求。從銀色座位到優先席,代表了特別座位的禮讓對象已經和年長、身體缺陷等明顯可視的外觀定義脫鉤,邁向更多元的需求考量。

首先採用銀色座椅的日本國鐵中央線101系電車。 圖/維基共享

▌在日本,有種禮貌叫不讓座

然而也正因爲日本社會變遷快速,優先席的適用對象變得更加難以定義,如何辨識需求對象的知識也更加繁複,在讓座與不讓座之間的權衡也變得更加困難,以往只要「讓」就是禮貌的表現,在多元社會發展之下竟也不是如此單純了。

例如,日本社會開始出現讓座給年長者的比率下降的現象,原因是有些年長者並不喜歡被讓位——如果被讓位,意味着被提醒自己已經是個爲別人帶來麻煩、需要被同情的老人了。最知名的例子莫過於資深演員笹野高史曾在電視節目中公開呼籲「我68歲,請不要讓位給我」,引起社會譁然。

而因爲年長者拒絕被讓位甚至怒斥讓位者的事件層出不窮,所以年輕人基於不要讓年長者感到不悅的想法,就開始減少了對年長者的讓位行爲;另一方面,部份年長者也逐漸避免在尖峰時間搭乘大衆交通工具,因爲想着畢竟自己是免費搭乘,而現在的年輕人很辛苦,如果自己身體不夠硬朗,需要別人讓座就不該出門了,因此儘量不要增加其他人的負擔與困擾。

日本部份年長者因考量年輕人工作辛苦,逐漸會避免在尖峰時間搭乘大衆交通工具,以此避開讓座問題。圖爲東京地鐵內的通勤人士。 圖/美聯社

根據日本土木工程師學會會議收錄的研究報告《公共運輸車輛合作行爲及規範的國際比較》(公共交通車內における協力行動と規範に関する國際比較),日本社會存在一個奇特現象:儘管日本人在讓座這件事情上「想做」(行いたい)、「覺得應該做」(行うべき)的意識比率高於英國、法國、德國、瑞典、南韓等國家,但是在實際付諸行動的比率上卻遠低於前述各國。

日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不給人添麻煩」思想同時都存在於禮讓與被讓的雙方之中,結果在兩造都爲對方着想的情況下,讓優先席的遞讓變成一件矛盾又衝突的窘境。同時,因爲個人觀念不同或當下情況不同,有些年長者會欣然接受讓座,而有些則是感到不舒服;有些年輕人會毫無考慮的讓座,而有些則會躊躇再三,種種由不同人承載不同考量而表現出的行爲組合,讓圍繞在優先席的行爲變得難以產生共識與標準——讓座不再是禮貌問題,而更像是一種「社交技巧」問題。

該如何判斷對方是否需要座位,該如何表達自己願意讓座的誠意,這需要良好的心靈閱讀技巧,如果稍有不慎,就會演變成社交麻煩,平添許多誤會與衝突,爲了避免這些人際災難,許多乘客乾脆堅持不讓座到底,或是寧可讓優先席空着也不願坐下,就算車廂內已經擁擠難耐亦然。

爲了改善優先席所引發的問題,各家鐵路公司也曾苦思方法找對策,例如從「名稱」着手。

▌下篇接續:〈日本優先席的社會實驗史(下):電車「讓座之亂」的國民自我修養〉

▌下篇接續:〈日本優先席的社會實驗史(下):電車「讓座之亂」的國民自我修養〉

判斷是否讓座,如果稍有不慎,就會演變成社交麻煩,因此許多乘客乾脆堅持不讓座到底,或是寧可讓優先席空着也不願坐下。示意圖,福岡地鐵。 圖/美聯社

責任編輯/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