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冬》五題:當代人的愛慾之死
性愛
電影裡,兩男一女,三個來自內地不同地區的年輕人,此時在中朝邊境的吉林延邊。天氣寒冷,湖面結了厚厚的冰層。有人在此地謀生,有人剛剛到來,即將離去。他們因緣相識聚到一起,三個人的關係生髮出許多可能性:他戀她,她睡他,他和他到底睡沒睡?她是不是還有一個她?
這些看上去分外刺激的人物關係和情慾場面本片統統具備,她和他睡的鏡頭還是近年來大銀幕上華語電影少有的大尺度。但看到這些畫面不會令你感到色情和感官的愉悅。當來自上海的金融精英遊客浩豐(劉昊然飾)在前花滑運動員現延邊導遊娜娜(周冬雨飾)的身體上顫慄地伏挺時,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不是做愛時的眼神。
這是一場沒有愛慾作爲潤滑劑的疼痛性交,他們抵達對傷口的觸摸比愛撫更敏感的絕望高潮。
在這場性愛中,娜娜依舊扮演了導遊的角色,引導外表驚慌失措但內心充盈冷漠的浩豐侵入自己。同時,浩豐的世界也被侵入。這種粗暴的侵入有力地打斷了他們過度自戀和自我封閉的進程,這是此時連朋友也還算不上的兩個人,一次再晚一點就來不及的相互拯救和生命力的自我激活。
十五六歲就隨小姨一家從四川來到延邊開飯館當廚子的韓蕭(屈楚蕭飾),是娜娜的朋友和忠實的追求者。浩豐的加入,使得這條暗戀的情節線很快就被拋棄:韓蕭約娜娜大概一百回一起吃飯沒得到同意,她卻跟認識兩三天的浩豐(因丟手機被娜娜收留在家)果斷上了牀,還是自己主動。
察覺到他們關係的變化後,韓蕭有一個短暫的停頓以便傾聽自己的反應,這個反應告訴他的不是戀情中斷的失落,而是一種留在此地的意義感和目標感的被陡然剝奪,本來這建立在對娜娜似有若無的追求上。想要抓住一個新的目標是他的應激反應,於是他站在娜娜家門口,對開門的因心虛佝僂着身子的浩豐說,走,再帶你溜達一天。
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因一場性愛和性愛的被發現朝向纏繞的三角戀狗血劇情發展,而是通由性愛的直接發生和暗戀的明確拒絕,清理了他們關係裡的多義性和曖昧性,併爲一個驚人的真相騰出位置:他們都是愛無能者。
三個即將在無愛和愛無能中枯萎的年輕的生命,走上一段結伴同行的旅程。他們在延邊漫目無地的遊蕩,並打算要去看一趟長白山天池。
婚禮
浩豐是爲了參加一場同學婚禮來到延邊的。
席間,有其他同學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名貴手錶,發出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無聊驚歎和俗套詢問:這表挺貴吧,在大上海發展的不錯啊。他瑟縮着,含糊回沒多少錢。舞臺上是正在進行的朝鮮族傳統婚禮儀式。朝鮮語和漢語交替從司儀和新郎的口中說出,像是在說一句翻譯一句,讓人彷彿置身外交部記者招待會或一個國外的國際性典禮現場。
在婚禮最後載歌載舞的慶祝氛圍中,浩豐被一通電話叫離人羣,電話來自上海浦江心理諮詢中心,問他爲什麼沒在預約時間過去。浩豐只是回道,你打錯了。但對方像一個冷冰冰的AI 智能機器人,話術還在不爲所動地講下去。
浩豐無處落腳的懸停狀態,就這樣被一個集體場面和一通電話託舉起來。集體場面對應的傳統社區封閉性和電話對應的現代都市開放性,事實上都一再放大了浩豐作爲他者的陌生感。極度封閉(朝朝鮮族朝鮮語)和極度開放(上海作爲標誌性國際大都市)擺出的是同一種姿態:對他者或外來者的漠視和排斥,是一種自身也無法剋制的強大慣性。
這是一種互相漠視和排斥。浩豐同樣拒絕和外界發生連接,這是一個典型的局外人形象。按理說他這種明顯有心理隱疾的社恐,是不會爲一個婚禮千里迢迢從上海趕過來的(從婚禮現場的零互動看,他和新郎的關係也不像睡在上下鋪的好兄弟)。誰也不見,誰也不愛,纔是他的真實態度。可以想象當他接到婚禮邀請電話時,他本打算回一句,你打錯了。但轉念,他還是應邀前來:這個中國最北部的冰天雪地之處,讓一個喜歡嚼冰塊的人的內心起了一絲寒意徹骨的動念。
影片開頭這場看上去熱鬧喜慶的婚禮戲,隨着朝鮮族悠揚的民歌唱起而落下憂傷的基調,我們手拉手唱着迎客的歌,流下感動的淚,但歌聲和淚水簇擁下的客人的悄然離開,卻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發現。斷裂的人際互動和失去溝通力的人與人的交流,是我們這個時代“孤獨的人羣”的寫照。
影片對“個體——人羣”的互動考察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參加完婚禮,浩豐無又無可無不可地加入一個延邊觀光旅遊團。
在導遊娜娜的帶領下,第一站,遊客們來到朝鮮族傳統社區參觀。一切安排得就像剛剛趕上一樣:走進院落,居民們正在勞作,男人們在落槌打糕,女人們在醃泡菜。這種階段性的食物製作(醃一次泡菜總要吃上好一陣子。打糕同樣也是在重要節慶日製作),顯然不是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有的內容。但遊客每天都會到來,於是,這種總要在逢年過節纔會出現的勞作場景和特定食物,就在一種遊客經濟刺激下消解了自身的儀式性。
日常生活就這樣具備了一副表演人格。朝鮮族傳統社區的居民們在表演,遊客們同樣熱情加入其中,誇張地演出自己的戲份:他們積極配合和執行娜娜發出的指令,很有興致地四處觀看、上手體驗(比如打糕),穿一看就很廉價且毫無美感的朝鮮族傳統服飾喜氣洋洋地拍照留念。
這種免費參觀只是跟團旅遊的一個過渡,像所有看上去價美物廉的旅行團一樣,旅程最重要的景點和真正的目的地是當地土特產商店。女人要滋陰補血,男人要補腎壯陽。大家吃了都說好,讓買都不空手。回去路上,娜娜讓大家掃碼打賞,也立即響應掏出手機七尺咔嚓。
這是一羣完美遊客。尤其考慮到這趟旅程就像是在一個亂糟糟的農村大集裡逛了一圈似的,你不禁對人們爲何不辭舟車勞頓也要到外面看一個並不豔麗和誘人的世界生出疑問,這種旅行的意義是什麼?
旅行的最早起源是十三十四世紀教徒的朝聖。所以也可以說,旅遊是朝聖的世俗化。現代遊客要朝的聖不是上帝之子,是另一種異質性的生活方式以及其中可能透露的某種生活真實。
遊客並不是傻子,旅遊景點的粗製濫造或矯揉造作他們不是看不見,那些假模假式的傳統生活再現和故作格調的景區做派,他們只是一笑置之,無論是觀看假毛利人的戰舞還是朝鮮族人漫不經心的打糕製作,他們願意從這些“僞事件”中展開嚴肅的歷史想象。
說到底,旅遊是現代人身份地位的社會表徵,它最大的意義是遊客對自己正在過一種現代人(並且還是混得不錯的現代人)應該享受的現代生活方式的確認。這種對旅遊地的遊客凝視,總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
浩豐不屬於現代遊客中的一員。他對旅遊地的人和特色事物不感興趣。因而他只是隨意拍拍照,但不想給自己拍照留念。在土特產商店也是架不住娜娜遊說,抹不開面子買了一罐蜂蜜。結果因手機丟失還買成。自然,在返程的大巴上他也沒法給旅行社掃碼打賞。
這一連串“失敗”的遊客行爲,不是巧合,是讓浩豐從千人一面的遊客羣體中一步一步走出來,被導遊娜娜看見。應該說,他們從彼此的“導遊——遊客”身份的坦然剝離中看到了對方(娜娜是人前一口一個哥好姐好的熱情,人後是端一杯酒抽一根菸的厭倦),他們從彼此身上嗅到了同類人的倦怠感。
浩豐娜娜韓蕭三個人的旅行,是對傳統旅行象徵的景觀社會的一次叛逃。他們騎在一輛摩托上頂着寒風穿行,到一個冰層厚實的湖面踩來踩去。如履薄冰的生存境遇和任意踩踏也沒有危險的厚實冰面,構成一個微妙的反諷。人跡罕至,崎嶇的土路,千里冰封。遠離景觀社會,在去景點化的無人區,他們終於放鬆下來。
這裡有無數的冰塊可以讓浩豐消融心火,也讓娜娜從沉悶的然而需要故作驚奇的導遊工作中,享受片刻的滑冰場滑翔的輕盈。在這種幼稚的無聊的遊戲中,他們獲得一種真實的快樂。然而對於一個愛慾瀕臨死亡的靈魂來說,須臾的快樂只會映照出埋在內心深處的隱痛。
這種強烈對照,使得他們感受到更深的倦怠感和無力感:在失真的景觀社會中生活、工作和旅行,是一個無法擺脫的存在主義悲劇。於是有了夜店狂歡戲中,浩豐的失聲痛哭。
這一幕被韓蕭看到了,他真正將浩豐引爲同類人是從這裡開始的。
逃犯
那個一開始就在新聞中出現的犯有多次偷竊的逃犯,是貫穿全片的一個隱喻:社會對“危險的個體”的圍獵。
此人有可能是一名脫北者。他的盜竊活動主要發生在超市商場等地方,似乎主要訴求是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但這樣一個社會危害性遠未達到極大程度的逃犯,享受的是殺人放火暴力搶劫等重大刑事犯罪的待遇:他的通緝令張貼在每個角落,他的懸賞金額是20萬。
說到這裡不由得讓人想到前幾天一個電影界的“懸賞通緝令”:《消失的她》《熱烈》《孤注一擲》《超能一家人》《巨齒鯊2》五部電影聯合發表聲明聲討網絡水軍,拿出的懸賞金額是300萬。
五家認爲儘管已經聯手奪取了暑期檔絕大部分票房,但這些網絡水軍拿着幾毛幾塊的費用發佈惡意評論,對它們還是造成了本就接近於無的口碑的巨大傷害(熱烈在其中口碑要好一些)——本來它們可以把暑期檔票房全部拿走的。
兩件事共同之處在於,都在不遺餘力對一個“危險的個體”形象進行誇張地想象和構建。一個只想不被餓死和凍死的偷竊逃犯真正的危險,不是他的犯罪行爲,而是他脫北者這一具有政治非法性的主體身份。至於五部片誓要圍追堵截的網絡水軍,危險也不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殭屍營銷號言論,而是背後的競品系對手高漲的口碑對比下形成的污名化。
成爲危險的個體並不容易。影片通過三個主人公在書店的偷書遊戲進行了一次模擬實驗。遊戲規則是,把書成功偷出去,書最厚且用時最短者獲勝。在攝像頭、門口防盜警報器等現代化監控佈置下,遊戲不出意外宣告失敗,三人只好乖乖掏錢把書買走——他們打算攜書逃跑的意圖無人在意。因爲他們並不真的敢去反抗這種規訓社會的法則,並做好了應對懲罰的準備。
危險的個體總想要更多的自由,並甘於爲此付出代價。娜娜去韓國打工的室友(她的代價是留下的吉他代表的理想主義),從對岸逃跑出來的脫北者(他的代價是通緝令表示的肉體的囚禁乃至毀滅),此刻在和南北韓淵源複雜的延邊總想着逃離的三個主人公(他們還在認命和自由間徘徊不定)。
這是一組關於個體自由的尺度的微型探討(守法公民到通緝犯是它的區間範圍),也由此往三個宏大的政治個體上延伸一筆,結構成三條個體——集體互動關係形態,但點到即止。
影片讓韓蕭一再對逃犯通緝令有所關注,並對20萬懸賞金額好像有點想法,甚至一度偶然碰見過逃犯,都讓他逐漸認識到自由的可貴並積攢爲此付出代價的勇氣。一直沒抓住的逃犯,是驅使韓蕭離開的動機。
死亡
三個人結伴去長白山天池的旅程,是一次默契的赴死之旅。天池的自然地理環境暗含了這樣的指示:作爲中朝界湖和中國最深的湖泊,天池水質純淨,但因冬季嚴寒和漫長的冰封期,水中含氧量極低,幾乎不具備魚類生存的條件。
沒有氧氣的湖泊,就像這個社會帶給當代人的窒息感。魚不能活,人也同樣。
但在收到天池看守人員天氣惡化的傳呼後,離天池一步之遙的三人不得不原路返回。情急之下,浩豐以要撒尿爲由離開小團體,想順勢從撒尿的懸崖邊跳下去。
一聲驚叫把他引回隊伍,三人與一頭狗熊對峙。娜娜這時成爲第二個顯露死志的人,她挺身靠近,就地坐下,狗熊卻舔了舔她受傷的那隻腳。
親眼見證了自己講述的寓言成真(在路上,浩豐憑此前在書店翻閱的一本關於長白山的畫冊浮想聯翩,講了一個長白山裡狗熊和老虎變人的故事),也對浩豐受傷的內心起到了療愈作用。
在浩豐的寓言故事裡,老虎很快敗給了動物本能,下山找獵物去了。狗熊經受住了洞中百日的寂寞與飢餓,成爲一個飢餓藝術家,變做一個美麗的女人。
當他們懷有一雙寓言的眼睛去看眼前的狗熊時,狗熊消隱了殺機,像一個美麗的女人一樣體貼溫存。這是影片中唯一一處溫暖的超現實時刻。就像即將掩畢的門隙,有一束光線及時照進,他們得救了。
死而不得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啓示。浩豐和娜娜最後那場隔着浴簾的情慾戲,開始有了慾望感,有了完美的性愛該有的充分喚醒充分愛撫充分溼潤的前戲。這場戲是他們愛慾甦醒的表達。
不再躺平的韓蕭終於決定離開延邊,他在行囊裡放入偷書遊戲失敗的結果,厚厚的一部漢語詞典。他騎着破舊的摩托往前開。面對龐然駛過來的大貨車加速照面開過去而後靈巧一閃的調皮舉動,是一個貨車司機破口大罵的“找死”的玩笑,也是一次與自己的握手言和。
這個明亮的結局總顯得有些可疑。
影片最後,逃犯終於被抓捕了,他的腦袋被粗暴地按在地面。接着,三個人的新生活開始了。這也似乎可以理解爲,當我們的自認爲的愛慾甦醒、新生活開始了,不過是腦袋又一次被按強行按在地面,並徹底失去了任何一絲反抗的力氣——
韓蕭做出不再躺平和離開的決定時,對他身邊小姨家正躺着玩遊戲的小男孩說,你繼續躺吧。聽到這個話,小男孩僵住了,眼角默默流下一行淚,一言不發。
不要忽視這個看上去不愛讀書寫作業就知道躺平玩遊戲的小男孩和他的淚水,我們所遭遇的問題已經遠遠不是當代人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