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名人堂】李政霖／潭的深度

圖／李政霖

大魚的傳說，都在深潭。

年幼的禿頭鯊、嬌小豔麗的枝牙𫚥虎，只會生活在礫石鋪積的淺灘；拇指粗的吻𫚥虎、塘鱧，會蟄伏在跌水潭頭或大型塊石邊；忙碌的紅尾冬、烏尾冬，來回在流心沿線上穿梭，但牠們至多巴掌大，還只算是孩子──隨着牠們茁壯成熟，將移居至一塊巨石之下、溪流轉彎之外緣，或一片陡峭巖壁旁，幽綠的水體中，因爲那即是深潭之所在。

深潭看似寂靜，實則由流水因被阻擋而無處宣泄的動能所淘鑿而成。在光照與水溫、水流速、流量與流向，皆因局部條件而變化萬千的溪流環境裡，潭是最大型的連續穩定水體，理論上是許多魚嚮往的淨土，但想在此生活，本事要夠。

若有勇氣在潭緣巨石邊探頭，向大石間的空隙、巖壁或人工護岸被侵蝕的幽暗凹槽裡照看，第一眼應是身長破尺、橫斑消失的黝黑石集團，如同餓鬼般繞着小回圈，相互推擠着尋覓食物或某種失落的安全感。

暗綠的水偶爾閃出銀光，那是碩大的紅尾冬或烏尾冬經過，靈動的眼放大成了懾人的探照燈，厚實的下齶讓牠能吃下眼前所看見的一切生命，其額上與體鱗精巧的禪繞畫也變成奪魂符咒圖騰，是獵物最後看見的畫面。

潭裡的生物，都被考驗着，自己也同時扮演着考驗。

無光的一角，緩緩飄出發白的半截魚體，那又是險惡江湖所淘汰的罹難者之一，犯嫌可能是外來魚虎，可能是一尾成熟三角姑。而這次是鱸鰻，牠誕生自數千裡外兩百五十米深海的無盡虛空中，受浮力、洋流力、演化之力推送，「迷航」至此，一生追逐着最原初的絕對黑暗，總遊居於無光的所在，同時也將那份黑暗降予其他溪中生靈。歷經石下、跌水凹窟、巖縫，這裡或許是牠在淡水最後一個棲所，到潭的深度再也無法滿足牠的那天，牠只能斷食啓程，向故事起源同是終點的深海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