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天價婚禮,90後的“新裸婚時代”

備婚期間,喬可逐漸發覺隱形的歧視,“以前我不懂,爲什麼新娘出門要腳不沾地,後來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個習俗是爲了不讓新娘帶走孃家的福氣。”

肖清的婚禮攝影師告訴她,在拍攝了上百場婚禮之後,自己一度陷入迷茫。

不變的接親儀式,複製粘貼的婚禮設計,陳舊的煽情套路,以及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新人們,他似乎陷入循環,重複着機械勞動。“新人總是希望我能把他們拍得鬆弛些,可是我無法捕捉根本不存在的瞬間。”

對傳統婚禮感到厭煩的不止攝影師,還有肖清這樣追求個性的年輕人。他們主動爲婚禮減負,選擇無接親、無車隊,不早起的“三無婚禮”。當年輕人顛覆傳統,擁抱新的婚禮潮流,是無奈消費降級,還是追隨本心?一場極簡婚禮,又是否真的簡單?

李簡的婚禮,成了村裡的新鮮事。

不請腰鼓隊,不請婚慶公司,沒有主持人,沒有化妝師,沒有伴娘伴郎,甚至連件婚紗都沒有。大家都在嘀咕:什麼都沒有,這婚禮可咋辦呀?

或許是因爲嫁女兒的期待,又或許是鄰居議論帶來的壓力,李簡的父母格外緊張。距離婚禮還有半個月,老兩口就開始看天氣預報,生怕老天突然變卦。

一家人裡,最氣定神閒的,反而是李簡這個新娘,她一邊嗑着瓜子,一邊安慰爸媽:“還早呢,奶奶會保佑我們那天好天氣哦。”

正月初四,早上七點,李簡不緊不慢起牀,吃完早飯後,開始給自己化妝。相比於傳統婚禮動輒一兩個小時的化妝時間,她只用了半個小時就結束戰鬥。李簡沒有穿婚紗,讓哥哥給自己戴上象徵性的自制頭紗,就算裝扮妥當。

熱心的親友們幫忙籌備婚禮|李簡供圖

李簡也沒有安排接親時的堵門遊戲,“有些遊戲會把伴娘伴郎折騰得很難看,比如有個衝破保鮮膜的遊戲,伴郎得用自己的臉把保鮮膜戳破,攝影還會拍下他們猙獰的表情。”

李簡希望,大家回想起自己的婚禮時,每個人都是美好的。她取消了遊戲環節,但朋友們自發設置了一些簡單的問答,希望她的婚禮可以熱鬧一些。

砍掉繁文縟節,極大節省了時間。

接親車隊回到男方家時,纔剛過上午十點。李簡換了衣服,簡單補了補妝,敬茶改口後,便和新郎一起下樓致辭,感謝賓客,宣佈婚宴正式開始。只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一場簡單實在的“三無婚禮”便順利完成。

近年來,像李簡這樣熱衷於“三無婚禮”的新人越來越多,“四無婚禮”“五無婚禮”也不在少數,有些人主張無車隊、無接親、無伴娘,也有些年輕人自己取捨,只要不喜歡的環節,全都可以砍掉。

不過,婚禮簡約,並不等同於新人不期待婚禮,沒有儀式感,恰恰相反,他們往往會有更高的追求:比如獨一無二,或是足夠鬆弛。

距離自己的戶外婚禮已經過去了十幾天,肖清回想起來,依舊十分興奮。她的中式婚禮,大刀闊斧砍掉了堵門遊戲、司儀主持和兄弟姐妹團,單獨爲朋友們安排的戶外婚禮,則更符合她的喜好。

“設計圖是我和設計師Elaine一起在場地現場,大膽創造的。我喜歡自制手帳,記錄自己的生活,所以也將手帳元素融入婚禮中,朋友們還在現場嘗試DIY手帳,作爲給我的新婚祝福。”

親友們投入地製作手帳|肖清供圖

今年不僅是肖清和丈夫結婚的第一年,也是他們戀愛的十週年,肖清精心製作了一份回憶視頻,在婚禮現場送給他。

“我的很多朋友已婚已育,他們被困在自己的工作、家庭中,很少再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所以我想把婚禮變成朋友聚會的一場party,讓大家能盡情放鬆。”

爲此,肖清特意加入了舞蹈和互動遊戲,“下午三點半我們開始迎客,婚禮結束時間是八點一刻,朋友依舊捨不得離開,還沉浸在這種氛圍裡沒有盡興,之後他們還互相約着去喝咖啡、吃宵夜。”

李簡說,很早之前,她就開始構想自己的婚禮,不時冒出的靈感,全部記在手機備忘錄中。

“我不喜歡那種很大的、單人海報做的迎賓牌,所以我們自制了一個,下面是紅色的喜字,上面用過去的照片拼成了一個愛心,還用一些漂亮的植物裝點背景。”

無論是婚禮的頭紗、團扇,還是自制的手捧花、胸花,以及陪嫁的史迪仔玩偶,每個細節的設計,都承載着李簡的期待,這是一場屬於李簡的、獨一無二的婚禮。

傳統婚禮的缺點,無外乎是昂貴的開銷和繁瑣落後的禮節。據穀雨數據2021年發佈的《結婚行業洞察白皮書》,當下的年輕人,辦一場婚禮的平均花費爲17.4萬元,是兩人月收入的8.8倍。

即便是身處經濟比較發達的珠三角,肖清回想起自己哥哥的婚禮酒宴,依舊倒吸了一口涼氣:“一下子花出去十幾萬,想想都肉疼。”

不過,年輕人追求“三無婚禮”,並不僅僅是爲了省錢。

精打細算的肖清,骨子裡是廣東人的務實基因,主張錢要花在刀刃上。婚紗、中式裙褂統統高定,晨袍卻會選擇淘寶,再三比價。至於頗爲期待的戶外婚禮,她專門留出預算,找過多家婚慶公司,希望能做出獨特的風格,卻屢屢失望而歸。

“這些婚慶公司,總覺得客戶要求簡單等於低預算,只會給我一個模板化的方案,改一改字體,調一下位置,應付了事。”直到朋友介紹,她才遇到滿意的設計師,聊了一個小時,便爽快地付了定金。

花草戒指同樣也是設計師的巧思|肖清供圖

李簡追求“性價比”,她坦言,自己和丈夫都來自普通的農村家庭,自然不會花幾十萬去辦一場奢華的婚禮,但是在縣城,請婚慶公司操辦一個“複製粘貼式”的婚禮,也要花費十來萬,她思來想去,覺得實在不划算。

李簡和丈夫商量,不如干脆選擇“三無婚禮”,辦傳統的壩壩宴,花上四五萬,請全村的客人吃流水席,共同慶祝。

對肖清和李簡而言,比省錢更重要的,其實是省心。

廣東的婚禮儀式尤爲繁瑣,選日子、看風水,擇吉時,婚禮前一天拜神祭祀,當天要請兄弟姐妹團助陣,每個流程都有細緻的講究。

“單拿姐妹團來說,就要求人數一定要是雙數,而且越多越好,至少要大於2,4不吉利,不能選,所以至少要6個人。”新郎的兄弟團人數也要一致,這就涉及“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

肖清舉例:“現在大家工作都很忙,可能原本安排A做姐妹團,但她當天因爲公司年會無法出席,那就不得不臨時拜託B替補,可B的心裡能好受嗎?”。

如果姐妹團中有人放鴿子,友情的小船說翻就翻。肖清的一位朋友,就曾因爲婚禮和伴娘絕交。

“我舉辦中式婚禮的時候,正是一月份。廣東還有點冷,如果安排姐妹團,她們肯定得穿着裙子挨凍。”爲此,肖清沒有邀請朋友來參加老家的婚禮,而是單獨爲大家舉辦了一場戶外婚禮,“這樣一來,每個人都能省心。”

除了性價比、省心,不少女性追求“三無婚禮”,也是因爲落後的傳統婚俗,跟不上逐漸覺醒的性別意識。喬可就是其中的典型,她說,自己的微博簽名就是feminist,意爲女性主義者。

籌備婚禮時,隱形的性別歧視,就像華美袍子下的蝨子,讓她渾身刺撓。“以前我不懂,爲什麼新娘出門要腳不沾地,後來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個習俗是爲了不讓新娘帶走孃家的福氣。”

俗話說,“娘送女,窮到底,姐送妹,窮三輩。”新娘的女性親友,往往會被以各種理由,排出出送親的隊伍,但新娘的兄弟,卻會成爲婚禮上最尊貴的客人,被安排在僅次於新娘主桌的次桌。

“我們老家還有個習俗,每個參加婚禮的男人會收到一包煙,孩子能拿到一個小紅包,但女人什麼也拿不到。”

給伴娘準備的伴手禮|喬可供圖

喬可不滿陳規陋俗,在她看來,所謂婚姻,是自己作爲獨立的個體,與丈夫平等結合,共同奮鬥,她不依附於任何人,也不需要依靠誰的保護。

當丈夫脫口而出:“現在你要融入我們這個家”時,她會立刻糾正:“不是我要融入你家,而是我們共同組建一個新的家庭。”

她選擇辦一場戶外草坪婚禮,砍掉了接親、車隊和婚禮上的交接儀式,這樣一來,自己不會“帶走孃家的福氣”,也不用像個花瓶一樣,被父親挽着手,小心翼翼地交到新郎手中。

泡泡機是婚禮現場的“氛圍感”神器|喬可供圖

現實生活中,年輕人要想打破傳統,辦一場“三無婚禮”,阻力並不算小。起碼喬可身邊,沒聽說過其他人的長輩會同意。

她直言:“雖然在小紅書這樣的社交媒體上,‘三無婚禮’已經成爲一種趨勢,但這是一種倖存者偏差。”喬可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公婆開明,完全尊重年輕人的想法,她的父母反倒是比較“頑固”的一派。

戶外婚禮沒有邀請“七大姑八大姨”,爲了安撫父母,喬可只能在老家另辦一場酒席,她試圖說服媽媽,把香菸換成伴手禮,這樣每位客人都能收到禮物,提議被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我們可丟不起這個人!”

“老一輩人的觀念是,我嫁女兒,就等於把女兒送你了。以後賺多賺少,和我們沒有關係。”父母的想法很難改變,同輩人也不算開明,即便是老家的酒席,喬可也堅持不要婚車,表姐頗爲不解:“沒有婚車怎麼辦婚禮?”

種子包孕育希望|喬可供圖

李簡最初宣佈不請腰鼓隊、不找婚慶公司時,全家老小急得齊上陣,想要勸她改變主意。

“請腰鼓隊多熱鬧。”李簡直搖頭:“看着他們就煩,千萬別來!”弟弟在一旁開解:“你這樣爸媽在村裡多沒面子。”李簡反駁:“面子值幾個錢,我喜歡就好。”幾個回合下來,親戚們全被李簡下了面子,爸媽也拿她沒轍,只好隨她去。

家庭阻力最小的,要數肖清,她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家人點了頭。“簡單辦箇中式婚禮,省下的錢可以買臺新車。”原本還有些遲疑的家人一聽這話,覺得相當實在,立刻拍板贊同。

雖然“三無婚禮”常常引起家庭風波,但隨着婚禮的籌備,家人的態度也會隨之改變。

因爲李簡沒請婚慶公司,陪嫁物品採買、婚禮現場佈置,都需要父母共同參與。她平時在成都工作,籌備婚禮期間,家人們難得聚到一起,邊包喜糖邊聊天。

“婚禮前一天晚上,我媽突然跑過來說,我要和你睡。那個晚上,她抱着我哭,說了很多貼心話。”

“婚禮現場,我們準備了一幅掛曆,親友們可以在上面留言。我爸媽嘴上唸叨說,寫不來,這寫啥呀,但兩個人還是趴着寫下了自己的祝福。”

記錄着爸爸媽媽祝福的掛曆|李簡供圖

傳統婚禮,新娘會在化妝、接親環節耗費大量時間,常常來不及和親友多說幾句,就要被抱上婚車。“女方的親人們多少被忽視了。”因此,李簡特意安排了和親友合影的環節。沒有煽情的主持和催淚的音樂,弟弟卻抱着她哭成了淚人。

就像喬可在自己的婚禮誓詞中所表達的:“很多新娘會說,我相信你可以給我帶來更好的生活,但我覺得,兩個人結婚後,就是更好地創造生活。”婚姻需要分工合作,“三無婚禮”的籌劃,也考驗着新人的合作能力。

喬可和丈夫一起,制定了詳細的計劃,他們去了兩次婚博會,單買喜糖就跑了三四趟,還親手包完了所有的伴手禮……最晚的一次,喬可的丈夫“加班”到凌晨一點。

同爲“J人”,他們都渴望搶奪主導權,但也在磨合中學會溝通和妥協。喬可被丈夫任命爲“項目經理”,還列了項目清單,每週日都會確認進度。

用DV錄下對話,是喬可的獨家創意|喬可供圖

肖清曾經懷疑過婚禮的意義,但六年前,看到情緒低落的奶奶因爲哥哥的婚禮重新振作後,她開始思考婚禮的必要性。“平時或許不覺得,但是當你看到家人爲你忙前忙後張羅時,你能感覺到彼此有多麼重要。”

經歷了三年疫情的港澳親友,專程趕回村裡參加肖清的婚禮;不理解新潮婚戀觀的鄰居,也會特意爲曉榕開闢出一塊菜地,提前幫她種上蔬菜。

對喬可來說,若干年後回想起自己的婚禮,一定不會忘記朋友的祝福:

“我不想祝你百年好合,因爲祝你百年好合的人太多了,我希望祝你成爲100%的自己,80%的伴侶,和50%的媽媽,永遠愛你自己。”

(文中均爲化名。)

作者丨胡不喜

編輯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