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世界》|時間的魔法

準備採訪時我看了魏時煜導演的《金門銀光夢》(2013)和《古巴花旦》(2018),它們與《女人世界》的聯繫也顯而易見。你第一次看這兩部紀錄片是何種情形?它們對你的作品有什麼影響?

《女人世界》緣起於對20世紀西方演藝界華裔女性的探尋,最初我只知道黃柳霜,覺得實際應存在過更多這樣的人,而關於伍錦霞的故事我都是從《金門銀光夢》看到的。魏時煜老師拍《金門銀光夢》的契機,是有八大箱伍錦霞的個人照片和劇本雜物,被丟棄在舊金山機場附近的回收站,被二手店主撿回,後來被亞裔購買,流傳到香港學者那邊,才填補上這個歷史空缺。這讓我非常震驚,伍錦霞,作爲世界首位拍攝全女班底電影(注:指1939年在香港拍攝的故事片《女人世界》,由36位女演員合力出演,電影膠片現已遺失)、當時好萊塢唯一的華裔女導演,如此先鋒的傳奇人物,她的歷史怎麼會被遺失?

2018年在美國調研學習過程中,我還了解到其他學者的工作,比如唯一拍過關於紫禁城夜總會口述史紀錄片《Forbidden City USA》(1989)的Arthur Dong。還有在世界各地唐人街拍攝海外華人肖像的攝影師劉博智,由他引薦,我才知道古巴兩位花旦,後來知道原來魏時煜也拍了她們的紀錄片。

餘金巧(Coby Yee)檔案照片

你和魏時煜有過交流嗎?因爲影片中,你真的帶舞者們去了古巴,跟《古巴花旦》的兩位主角相見,你們記錄的現實是互相延伸、互相補充的。

有過。我覺得創作的意義在於建立聯結。魏時煜和Arthur Dong的紀錄片從歷史檔案切入,但我想《女人世界》更多發生在當下,是講述羣體與羣體建立聯結,以及這羣女性當下的生命力的故事。我關心歷史,但那不是《女人世界》唯一的切入點,它的切入點是更普世、關於生命本身的,哪怕對歷史不直接感興趣的人也可能被吸引。《女人世界》歡迎任何觀衆,不是非得帶着預設,探究怎樣嚴肅的命題,而只是想看一部跟人的生命有關的電影。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劇照

你曾用“中間性的人”來形容海外華人移民的生活狀態,很貼切。你最初爲什麼會對這些“中間性的人”感興趣?

可能很多人都有過類似感受:你生平第一次對故鄉產生情感,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有更清晰的認知,往往是在離家後。人到海外,你纔會特別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個華人。所以18歲去倫敦留學,我才第一次接觸這個議題。倫敦的華人移民來自不同地域、不同階段,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個個別樣的身份認同,這令我很感興趣。那時我拍了些華人中餐廳的照片,但還沒圍繞整個議題做系統性的項目。之後,從大約十年前開始,我更瞭解了自己的創作語言。我的作品一直關心20世紀全球移民和殖民史,以及整個20世紀史和當下的不斷關聯。

另一方面我是學攝影的。剛去英國那會兒逛跳蚤市場,我第一次見到那些被遺棄的陌生人的老照片,內心也很震動。所以我很早就想去打撈被遺棄的個人史,它們也顯示了攝影技術和圖像生產史的變化。之前我有個作品叫《在克拉科夫的十日》,其中包含一位東歐女性的十幾張照片,她本是烏克蘭人,後來移民到波蘭,經歷了戰後東歐重建。在她的個人史裡,你能看到大時代的縮影,就像《女人世界》的Coby。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劇照

《女人世界》製作了六年,後期想必在不斷取捨素材。爲使主線更清晰而刪去的素材中,有沒有一些你很捨不得刪的故事?

我覺得沒有捨不得刪。其實這個過程讓我扭轉了藝術家的習慣,因爲是第一次做電影,起初我帶着做藝術項目的預期開始拍攝,而做藝術時,你想講的事總是很多。但電影不是大雜燴,每個故事適合的講述方式不同,後來我意識到不是所有想講的東西都要放進電影,而是可以有不同輸出。所以最後完整的項目成果包括一部長片《女人世界》,五部短片,一本藝術書《她鄉舞曲》,這本書也將很快與大家見面。

電影通常要有“一句話介紹”,圍繞一個核心故事展開,比如《女人世界》的核心就是一羣70-100歲的華裔女舞者再次走上巡演之路,無論如何,影片主角就是舞者們。起初我還想主角要不要帶伍錦霞、那些粵劇演員,以及別的早期女性電影人。但後來我意識到不對,這部片子不該是這樣。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劇照

影片最核心的主角Coby除了舞者,也是服裝設計師。她的品牌、她製作過的衣服現在如何了?她有沒有講過她如何給客戶定製?

跳舞和做衣服在Coby的職業生涯中密不可分,她一直把自己的表演當成時裝秀。她給自己設計的舞臺服裝也是對自己的保護,像某種柔軟的盔甲,自主定義了表演形式。因爲跳風情舞(Burlesque,又名寶樂絲)並非主動選擇,她的夢想是踢踏舞,卻因華人身份無法獲得這樣的舞臺。對風情舞她的態度就是,你們想看我的肩膀,好,那我就給自己多穿幾層衣服。她也常給別的舞者做衣服,後來她全家買下紫禁城夜總會,成爲家族產業,因此表演中她不僅是舞者,更是舞蹈兼服裝的director。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檔案照片

她的品牌名“Oriental Occidental”(影片中譯爲“東西”),如今回看充滿種族主義印記。現在人們已經不用“Oriental”了,但那時還沒有“Asian”這個說法,Chinese、Korean、Japanese、Filipino、Vietnamese……亞裔族羣的差異在西方主流羣體眼中不存在,Coby之所以這樣命名,是想表達自己的品牌融合各種文化,然而“多元文化”這樣的詞語,在那個年代尚未誕生。她還採用了多元文化拼貼的設計方法,比如粵劇戲服的翹肩設計,韓式服裝的袖子,中式小立領……我覺得特別厲害,像Andy Warhol!在多元文化的概念尚未被髮明的時代,她便將之大膽融合。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檔案照片

前兩天路演映後,有觀衆問Coby的女兒Coby這輩子有沒有遺憾,她想了想說,我覺得她該做的都做了,可能唯一留下沒完成的是一件衣服。想象這件沒完成的衣服躺在她的縫紉機上,令我好感慨,她真的創作到了人生最後一刻。

Coby去世後,大部分衣服做了慈善義賣,如今被其他舞者收藏,也有幾套她們送給了我。還有小部分衣服收藏在舊金山唐人街的Showgirl Magic Museum,那是由舞團奶奶們創立的一間小博物館,不僅Coby,還有其他舞者曾經的戲服。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檔案照片

關於Showgirl Magic Museum,我非常佩服牽頭創立它和舞團的Cynthia,真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用“Magic”命名博物館在我看來很有意思,有句話說“Queerness is Magic”,其中“Queerness”可以延伸爲各種非主流少數羣體的身份特質,包括作爲女性、作爲華裔。這種強大堅韌的能量是主流羣體無法擁有的,我很欽佩這股魔法般的生命力。

一個很魔幻的事情是,Cynthia真當過魔術師。她是個樂天派、行動派、超級閒不住精力極其旺盛的人。《女人世界》的製片人應該加上她,若不是她敢想敢幹,提出要一起去古巴,這事就成不了了。

我特別喜歡你關於Queerness的描述。其實奶奶們跳的風情舞現在非常被LGBTQ羣體擁抱,它是種表達方式,在舞臺上你可以盡情做自己,擁抱自己,愛自己。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幕後拍攝花絮

對,看她們的舞臺,我立刻想到Voguing。包括之前說黃柳霜,她便是典型的“中間性的人”,卡在夾縫,既不被好萊塢也不被家鄉中國接受。而她被重新提起也得益於1960和1970年代的LGBTQ羣體,或許這種“中間性”很容易跟他們共鳴。

是的,我也還想補充,很多時候處於兩種或幾種文化交合的灰色地帶的人才能展現出極爲驚人的創造力和非常強的共情能力,正因處於幾種地帶之間,你才更容易適應、理解和包容不同的東西。所以少數羣體可以理解少數羣體。

我的下個問題是關於這種生命力。其實當代很多年輕人生活心態很消極,雖然消極也是某種抵抗。影片中的奶奶們卻活力四射,她們比我們更像年輕人。你覺得她們的生命力從何而來呢?

我覺得是因爲熱愛。而且有時人反而愈挫愈勇,這可能是種心態。你經歷過困境,但正因如此,你更想去給自己爭個舞臺。歸根結底你就是愛跳舞,這本身應該很簡單。雖然時代環境複雜,但如果一直想負面的東西,你就無法去行動了。所以我覺得這羣舞者最核心的特質是樂觀、堅韌,那是超越時代的。

我自己也在過去幾年經歷了蠻多困難。前些天我們的監製郭柯宇問我,圓圓你對死亡怎麼看?我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從未思考過死亡,雖然經歷了癌症康復,可能那時離死亡很近,但我覺得想死亡沒有意義,如果它要來,你無法做任何事去改變它。但你能想的是活着,是要如何生活,想這個是有意義,並能給你帶來光亮的。我也希望《女人世界》能帶給大家這樣的能量。

餘金巧(Coby Yee)檔案照片

你說有人問Coby的遺憾,我記得《古巴花旦》中,魏時煜也問Georgina你的人生還有什麼遺憾,她的回答是沒有。那對即將公映的《女人世界》,你還有什麼遺憾嗎?

我的遺憾當然是Coby無法在我們身邊。對於她看到電影的反應,我有過無數版本的想象。因爲電影裡所有核心人員,除了Coby都已看過成片,我也看到了各地觀衆的反饋。在非核心拍攝人員中,其實也有人已經去世,包括《古巴花旦》的Caridad。但另一方面我也會慶幸,幸好當時拍了這部電影。那時父親去世,給我帶來很大打擊,我就覺得人生不能等,真的不能等,一等好多東西就沒了。人生不能留下這種遺憾。

《女人世界》(Chinatown Cha-Cha,2024)幕後拍攝花絮

採訪、撰文Hermes

編輯Mercu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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