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襲的草根保守派：日本女性主義運動反挫的教訓

日本國會的開議儀式，男女議員的互動場景。 圖／法新社

臺灣近年來隨着性別運動的發展，作爲其「反運動」的保守運動也開始崛起。在這次公投宣傳的過程當中，許多人赫然發現，保守運動的論述，從自家巷口到親朋好友的LINE羣組，如雨後春筍般的在身邊出現。而其論述之荒謬、傳播之廣泛，也讓許多人在憤怒震驚之餘，感到大惑不解。

日本在1999年，在運動者的長年努力之下，《男女共同參畫社會基本法》（下稱《男女平等法》）得到了跨黨派的支持而通過。然而，在法案通過後，許多反對運動也隨之興起，在2000年代形成了一波被女性主義方稱爲「反挫」（Backlash）的浪潮，其餘波至今未消。而在當中擔任要角的，就是散落在日本各地的草根保守組織。

2018年的東京醫大事件，系統性地針對女考生的分數暗中扣分，惹來歧視女性的爭議。 圖／美聯社

▎被保守派盯上的「男女平等」

翻開男女平等法的條文內容，總共分爲宣示男女平等、促進政治與社會參與等大方向的總則、要求各機關與地方政府應採行相關措施的政策、以及在內閣府設置專責會議。簡言之，該法大多是「宣示性」而不具強制力的條文，並將具體政策內容，委由各機關自行擬定辦理。

站在當時運動策略的角度來看，這是爲了取得各黨支持，不得不然的妥協策略，總之先求有、再求好。但雖然中央的保守政黨妥協了，在實際落實時，卻引起了許多地方草根保守組織的反彈。

日本政治長久以來，存在着「保守 / 革新」的對立軸線，雙方各自尋找合適的「戰場」，並確保團結與動員資源。當時保守派剛結束了「歷史教科書運動」，雖然在輿論上大鳴大放、也如願產出了心目中理想的歷史教科書，但因爲過於偏頗，最後沒有什麼學校願意選用。因此，在審議過程中未遭劇烈反對的《男女平等法》，反而在通過後，被尋找下一個戰場的保守派盯上，要以此對「革新」發起新一波進攻。

在保守派反對之下，「尊重家庭價值」、「男女平等但有別」、「不應鼓勵女性與家庭疏離」、「反對同性戀、性自主與性解放」等內容，進入了許多縣市的男女平等條例與政策實踐當中。在《男女平等法》中要求重視，被視爲女性主義主場的性別教育、公開演講與倡議書籍，也遭到抵制，或是在「多元性」的要求下，讓出資源給「愛家」勢力。這樣的結果，被視爲日本女性主義運動所遭遇的重大反挫。

圖爲描繪同志家庭生活的漫畫《弟之夫》，在日本引發話題。 圖／《月刊Action》、NHK《弟之夫》

▎保守派爲何成功？

在運動當中，由於保守派提出了許多荒謬的口號，包括「強迫男女學生一起換衣服」、「同性戀會在公園亂交」、「女兒節將被禁止」等等，因此一開始女性主義運動者們，並不將其當一回事。直到保守運動聲勢鵲起，甚至擴及全國時，才驚覺大勢已去。

然而，根據女性主義研究者山口智美與齊藤正美，對各地保守草根運動的田野研究指出，保守運動要角們其實並不如其論述般反智、偏激，許多成員具有相當的聲望與學養，更有着清楚的論述思維與組織戰略。

這波保守運動，大多是由地方保守報社的主筆、保守網站的經營者、或是作家等有言論影響力的人所發起。當中許多人對於性別運動的論述如數家珍，並細膩地從其中生產出分衆化的反對論述。

《新潮45》雜誌上批判「LGBT沒有生產性」而引起軒然大波的杉田水脈，就是近年以反性平爲賣點的政治人物之一。 圖／新潮45

例如對於保守派同溫層，就訴諸「傳統家庭是日本立國傳統價值」，「性別運動是意圖顛覆日本的激進派、左派陰謀」，保守派應挺身對抗。但對於佔多數的中間選民，則以如前述誇張易懂的口號，喚起一般人的恐懼，再以「支持男女平等，但反對偏激性別運動」的說法，成功連結日本社會對「女性主義＝偏激」的污名，爭取到了廣泛的支持。

許多受訪者都表示，單純談法案爭點，獲得的注目必定有限。爲了成功連結主流保守政治團體及資源，並引起一般人的關注，他們是有意識地選擇了滑坡、聳動的論述策略。

在取得跨越原本保守派、新興宗教（統一教等）同溫層的羣衆基礎後，就得以進一步爭取當地的保守議員及其他公民團體的支持，甚至使用性平資源舉辦相關活動。另一方面，透過網路平臺，例如「女性主義者監視站」等網站，也讓各地運動者能迅速交流、擴散相關論述，並創造出更大的輿論聲量。最終在地方議會或選舉當中，成功擊退了「偏激性別運動」。

上川綾（左：日本第一位跨性別市議員）；石川大我（右：日本第一位公開出櫃並當選市議員的男同志） 圖／路透社

▎女性主義運動的反省

在前述的研究基礎之上，女性主義內部也有許多反省。

首先在論述上，當時許多日本運動者引用英語世界的「Gender Free」概念，作爲倡議主軸，內涵爲「性別中立、不分性別」。但根據山口智美的研究，被引用的美國性別學者芭芭拉．休士頓（Barbara Houston）本人，其實是批判「Gender Free」，而主張更積極、具體的「Gender Sensitive」的。

「Gender Free」概念本身的模糊與消極，以及不求甚解下的以訛傳訛，都成爲保守派在批判上的施力點，但在對立氛圍下，女性主義運動未能即時自我檢討與修正。而對於《男女平等法》創造出的政策空間，其實也未做好進一步填入具體政策論述的準備。過度依賴中央立法，由上而下的路徑，結果在地方草根組織反撲時，才驚恐地發現，面對街上「三人成虎」的口號攻勢，居然找不到貼合在地脈絡的有效反制論述。

「Gender Free」概念本身的模糊與消極，以及不求甚解下的以訛傳訛，都成爲保守派在批判上的施力點，但在對立氛圍下，女性主義運動未能即時自我檢討與修正。 圖／路透社

在組織層面，許多地方上的女性主義社羣，是以讀書會等以學習、啓蒙爲目的的團體爲主。因此對不少運動者來說，上街宣講、發傳單、遊說與串連等行動，都是相當陌生的。即便請到知名學者、政治人物演講聲援，能有多少影響力，仍是取決於在地團體的組織動員與論述轉譯能力。而原本以書籍出版、電子郵件羣組、人際網絡爲主的傳播路徑，對一般人的影響力也遠遠不及保守派的網路媒體戰。

評論家荻上ChiKi就指出，在這場論爭當中，女性主義陣營嚴重缺乏對論爭對手進行深入分析的「觀察者」，以及具有爭取一般民衆支持能力的「傳教士」。而更重要的是，當女性主義開始進入體制，面對保守派發起的反對運動、攻守易位時，過往對於既有性別壓迫的銳利批判論述，顯然未能有效迴應透過傳統性別婚家獲得歸屬感的民衆，對改革所抱持的焦慮。

如何建立起一套深入一般民衆生活脈絡的性別論述、有效化解其焦慮，將是未來成敗關鍵。

對不少運動者來說，上街宣講、發傳單、遊說與串連等行動，都是相當陌生的。 圖／路透社

▎中央再起的「家庭價值」浪潮

相關論爭在各縣市的男女平等條例底定後，暫告一段落。到了2000年代後半，草根保守組織在自認勝利後，很快就對女性主義運動失去興趣，將愛國戰爭的焦點，轉移到了中國、南北韓以及在日韓僑身上；而遭遇反挫的女性主義陣營，則陷入組織低潮，暫時也無力再戰。

但環繞着性別議題的攻防，並未就此完結。在自民黨安倍首相於2012年重回政權後，便開始打出了「修憲」作爲重要政策，而在其中也包括了針對第二十四條婚姻條款的修正。戰後日本憲法第二十四條的設計，是爲了打破婚姻中的男尊女卑，尊重當事人的自由意志。但在目前自民黨的論述中，預計將該條修訂爲「家庭價值」條款，在憲法層級確立傳統家庭價值的地位，進而鞏固以傳統婚家作爲傳統日本社會秩序、道德基礎的保守政治理念。

然而，草根動員本就不是特定運動陣營的專利，目前在自民黨政權高舉「家庭價值」，推動修憲、公辦相親、道德教育等政策之下，中央層級的性別政策倡議確實陷入停滯。但另一方面，許多性別運動團體也改從地方着手，透過廣泛徵求居民連署、對議員與行政機關進行遊說與請願的做法，希望由下而上，以地方包圍中央，近年已在福岡市、札幌市、大阪市等地，成功創設了同性伴侶註記制度。

對此，許多保守團體，例如以統一教爲主的「家族連合」、或是響應「傳統家庭價值入憲」的保守政治家們，也開始針對LGBT展開了新一波的反制運動。日前在《新潮45》雜誌上批判「LGBT沒有生產性」而引起軒然大波的杉田水脈，就是近年以反性平爲賣點的政治人物之一。雖然杉田在輿論批判下有所收斂，而後刊出杉田護航特輯的《新潮45》，最後則落得停刊下場，足見長年來的性平運動並非毫無成果。但面對下一波環繞着修憲與LGBT權利的攻防，以及在鎂光燈之外，全國各個角落展開的草根對抗，仍舊考驗着運動者的智慧。

面對下一波環繞着修憲與LGBT權利的攻防，以及在鎂光燈之外，全國各個角落展開的草根對抗，仍舊考驗着運動者的智慧。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