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 人 拍 農 村 戲 了
編輯、策劃:潤髮
這一次的“南陽事件”,我感覺要能改編成一部農村題材電視劇那就太牛逼了。
你想想,音樂節舉辦地的南陽市臥龍區常住人口不過100萬,鄉村居民那就更少了,在短短几天之內涌入了15萬人次的搖滾樂迷,他們帶來了大量時髦的都市審美、社交習慣和生活方式。
而在距離音樂節舞臺不遠的牆外,同一片土地上就生活着一羣基本不知道音樂節爲何物,視露營、POGO和泥地打滾爲聚衆發瘋的父老鄉親。
這無疑是一次嚴峻的思想衝擊,雙方都打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城鄉文明遭遇戰。
《製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
就在這一畝三分地,年輕人打開手機短視頻刷出來就是激情跳水、熱淚盈眶,是衆人託舉着輪椅青年和露營區的不插電大合唱。
村裡的大爺大媽也打開手機了,短視頻裡刷出來的是音樂節結束東西不要了,去晚了搶不着了。
年輕人們再往下刷,然後帳篷就沒了。
來自@南陽廣播電視臺
樂迷驚覺欠身,回來一看此地空餘一人一扇一撫尺而已,當場就破防了。
更讓大家震驚的是,老鄉們爲什麼可以表現得如此從容淡定?
高端的拾財,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獲取方式。 走進來,拿出去,從塑料袋到小貨車,發揮工具的能動性,就像秋天的收穫,彷彿自然的饋贈。成羣結隊,勞動之餘,即使面斥不雅,依然樂此不疲。
“南陽事件”本質上帶給了當代網民一種認知上的強烈衝擊。
都什麼年代了,村裡老鄉們居然還在搞傳統零元購?這在今天聽起來是一個相當陌生的敘事。
網民們現在熱衷以此取樂,是一個充滿負面意味,愚昧、滑稽而獵奇的“農村人”形象,在互聯網限時返場的爆炸性戲劇效果。
要我說,大家也都別裝什麼外賓,搞什麼友邦驚詫了。
事實上,我們現在普遍對農村生態的複雜性缺乏瞭解。
認 知 失 調
這兩年提到農村的人和生活,大家腦子裡第一反應的是誰?別告訴我是李子柒。
在此之前,關於農村的父老鄉親,我們有過很多想象載體,你沒在農村待過,還沒看過農村電視劇。
那電視劇裡的農村人有沒有負面形象的?太有了。
咱就比如說小偷小摸、順手牽羊,愛佔小便宜的。
2002年上映的電視劇《劉老根》看過沒,那藥匣子李寶庫一出場,就是跟胡科倆人從相反方向偷同一根電線碰上的,胡科的包放在那還差點讓藥匣子給順走。
《劉老根》
被胡科賊喊捉賊之後,藥匣子先說自己其實叫劉老根,被識破之後又強調自己是纏不是偷。
《劉老根》
再者,還有習慣往家拿集體或者說公家東西的,劉老根那龍泉山莊,服務員從後廚偷苞米回家餵豬被高秀敏抓了個現行。
《劉老根》
2011年上映的《鄉村愛情交響曲》,裡面有個情節是香秀說想吃玉米,李大國開車路過苞米地順手就下去掰了幾棒,結果差點讓老鄉一叉子給定在那。
《鄉村愛情交響曲》
2004年上映的與《浮士德》齊名的《馬大帥》,馬大帥從出村開始,先是在鄉間公路上錢包被偷,再到進城後悄悄跟着別人腳後跟後面撿錢,最後甚至打過拉三絃瞎子盆裡的錢的主意。
《馬大帥》
這種情節設置,用現在的眼光看特別政治不正確是吧,老鄉你咋能這樣呢,不應該拾金不昧嗎?
不過要是真這麼演了,這劇你還看嗎,還能被封神嗎?
甚至在十分正能量的鄉村創業劇裡,比如2005年上映的《聖水湖畔》, 對於村裡的“壞人”也是有刻畫的。
給誰造謠傳個閒話啊,爲蠅頭小利挑撥離間啊,騷擾誰家的寡婦啊,給誰的魚塘下點藥啊。
《聖水湖畔》裡的好吃懶做愛使壞的徐三懶
就算在後來講鄉村扶貧的電視劇裡,比如說2014年的《馬向陽下鄉記》,也不乏展現鄉村裡確實存在着一些 守舊的、狡黠的、認情理不認法理的 風氣。
這個熟人社會有着不同於城市裡的生存哲學,更別提對於公德約束和財權定義的邊界,平時馬書記想宣貫點小事都挺難,更別提繞開村民去辦音樂節了。
《馬向陽下鄉記》
要說這種政治不太正確的負面展現,曾經的農村題材影視作品裡太多了。
偏嚴肅一些的,2005年管虎拍的《生存之民工》,進城務工的農民工裡面,有欺軟怕硬的,有出爾反爾的,有吝嗇算計的,有通風報信的,小偷小摸的已經不上數了。
《生存之民工》
更別提還有動不動就要上洗頭房鬆快鬆快的。
《生存之民工》
進一步展現了部分鄉村生態之殘酷的,比較知名的還有2011年的《Hello!樹先生》。都市白領老說kpi把人給異化了,這片就告訴你,有的農村可能把人異化得更狠,弱肉強食和底層傾軋的邏輯不寫在考覈表裡,是上來就扇你臉上。
放在樹這個村裡,別說你帳篷了,要不剛纔外邊人多,你還得跪下道個歉。
《Hello!樹先生》
小衆一點的,2011年河北導演郝傑拍了個片叫《光棍兒》,被評價爲非常“原生態”,裡面有葷口、賣淫、性飢渴、同性戀甚至是拐賣婦女。
後面的過於殘酷,這裡不細說了,自己去看吧。
《光棍兒》
《劉老根》、《馬大帥》、《鄉村愛情》又稱農村題材電視劇的三座大山,而在早些年,這些電視劇無一例外都收到過類似的投訴,說 趙本山之流刻意醜化農村人。
然而,上述提到的作品,後來幾乎都是公認的優秀農村題材影視劇。
劇裡演得那些事是純編的嗎?那不少都是有現實原型可依的,只是進行了一定戲劇化融合而已。
電視劇裡負面的農村人存在,但其實正面的農村人同樣不少。 這樣以現實爲母本的刻畫讓農村人的羣像豐滿起來了、立體起來了、親切起來了,真正踐行了 “哪裡都有好人,哪裡都有壞人”。
更重要的是,早年農村題材電視劇呈現了農民在城市化加速進程中遇到的問題和挑戰,探討了其自身的侷限性和試圖超越這種侷限性的焦慮。
這些作爲城鄉差異和矛盾這個複雜討論面的必要元素而出現,我覺得挺好的,非常的有必要,有助於大家深刻理解腳下這片土地的豐富性。
《馬大帥》
隨着這些年城市化進程走入深水區,農村視角的電視劇幾乎絕跡了。
可以被戲劇化呈現出來的城鄉矛盾似乎消失了,“農村人”真空了。
你這兩年看過任何一部反映當下農村生態的電視劇嗎?《鄉村愛情》拍到現在已經是空中巴比倫了,不具備討論意義,《鵲刀門傳奇》算是精神內核上沾邊,但時間架空了。
對於“南陽事件”,讀過點書的紛紛想從理論和制度建構的層面,爲他們的行爲尋找出一個依據,有人援引了費孝通的《鄉土中國》,有人提起了馮軍旗的《中縣幹部》。
可惜農村敘事,從來就不是文娛宣傳裡的主流,屬於一直被忽視的平行文明,只有比較有堅持的創作者,才往這個坑裡照一下,讓那個世界發發聲。
那個世界不發聲,不代表沒有生命力,那生命慾望可要比城市小資濃烈多了,要生要死,要操要吃,要殺生要賺錢。你不理解,不代表他們不存在。
就像一面相隔對望的矮牆,你在裡面,他們在外面。
(完)
設計/視覺 Ela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