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4》抵抗絕望的希望

◎張楊思頡

當地時間9月15日,第76屆黃金時段艾美獎最佳編劇獎授予蘋果流媒體劇集《流人》(SlowHorses)編劇兼執行製片人威爾·史密斯(WillSmith)。而就在不到半個月前的9月4日,這個系列劇集的第四季上線蘋果流媒體平臺。

劇版《流人》改編自英國作家米克·赫倫的“斯勞部門(SloughHouse)”系列間諜小說,目前每季改編原著一個故事。小說和劇集都以英軍軍情五處中的一批邊緣人物爲主角,講述這羣打工人間諜在英國面對的一次次國家安全危機中的遭遇與行動。他們因各種各樣或正當或不正當的原因被髮配到軍情五處中一個實際上並不位於斯勞(英格蘭東南地名)的斯勞部門。在同事們口中,這羣被流放的特工被稱作“駑馬”(SlowHorses),劇集的中文片名是借鑑漢語中“流”字具有的“流放”“流徙”等含義對這一英語詞組作出的意譯。

內耗的間諜虛無的絕望

屏幕上,被串在自動烤架上的雞肉填滿鏡頭畫面,滲着油滋滋作響。畫框外傳來一連串熟悉的聲音。這是一系列電話錄音提示。顯然有人在打電話,但沒有人接電話。鏡頭漸漸從烤架旁拉開、移動,最終對準一位在餐桌旁翹着腿吃薯條打電話的亞裔男子。就在鏡頭對準此人時,電話另一頭終於有了迴應。接電話的人是男子在軍情五處斯勞部門的同事路易莎。男子用一貫粗野的態度詢問對方正在幹嗎,而路易莎也以相同的態度迴應。簡單交談後,自負的男子似乎才意識到自己所在的部門並沒有聖誕節假期在雞多多快餐店開聖誕派對的計劃。自己部門的領導蘭姆戲弄了他。面對路易莎的嘲諷,在電話裡強行給自己編出一套挽回尊嚴的說辭後,這位被同事們稱爲“何”的男子掛掉電話,戴上耳機走出快餐店。意興闌珊的何在街上啃着剩下的雞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似乎與他無關。突然,一陣火光從何的身後閃出,但戴着降噪耳機的何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他繼續行走,直到周圍慌張的人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轉過身,何看到城裡剛剛發生的爆炸。鏡頭漸漸擡升,對準冬夜裡的倫敦。

亞裔男子羅迪·何是《流人》系列劇集中的常駐配角,而上文描述的片段正是《流人》第四季第一集的開場段落。

編導在第四季開場把黑客小何與倫敦市內的恐襲同時置於畫框內的長鏡頭,已經在劇本與影像的雙重意義上勾勒出了《流人》系列的基本特點。角色們瑣碎庸常的日常生活與緊張刺激的諜戰共同構成了一個連續而非相互割裂的經驗平面,在其中,道德與不義的界限模糊不清、價值觀隨情勢變動不定、英雄與常人甚至丑角之間都沒有明確的分界界標。《流人》中的特工世界既不像007一樣風流倜儻,也不像《碟中諜》裡的IMF小組一樣無所不能,更不像《諜影重重》裡的傑森·伯恩一樣苦大仇深。構成這個間諜世界的主體就是一羣普通的俗人,且大多是各式各樣有着明顯缺陷的俗人、庸人。《流人》第四季開場段落中出場的何是一個典型的“流人”或者說“駑馬”。他基本不知感情爲何物,缺乏與任何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儘管技術過硬,仍然因得罪軍情五處裡的某些人而被髮配到斯勞部門。正如劇中角色所指出的那樣,這羣“流人”或是因爲真的無能或是因爲在軍情五處得罪人而被流放。與《國土安全》《24小時》等美式當代諜戰劇不同的是,《流人》中作爲主角的英國特工們處理的所謂國家安全危機,有三次,事實上歸根結底是英國國家安全部門內部權力鬥爭的餘波。

《流人》裡寫實而又透着明顯虛無主義傾向的間諜世界很容易讓觀衆聯想到英國間諜小說作家約翰·勒·卡雷(JohnleCarré)在《柏林諜影》《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等代表作中構建的冷戰諜戰江湖。

但是,二者也存在微妙但並非無足輕重的差異,而這些細微差異實際上是後冷戰時期全球政治經濟結構的變動在感性經驗層面的表達。

勒·卡雷的小說寫於冷戰時期,而赫倫則是從2008年開始寫作《流人》系列劇集的原著小說。時代差異帶來的變化包含了一系列感覺與經驗的重新配置。勒·卡雷小說及其改編作品中,史邁利(在2011年電影版中由GaryOldman飾)麾下的冷戰間諜比《流人》裡蘭姆(同樣由GaryOldman飾)帶領的人馬幸運得多。勒·卡雷小說中,虛無感常常來自理想價值在個體身上的毀滅。在《柏林諜影》中,虛無體驗來自於“我”方特工聯手,不擇手段地對有理想的敵對陣營人物實施構陷。在《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中,虛無來自於本方叛徒對同袍情誼的背叛。至少勒·卡雷書中的角色還能明確體驗到虛無,藉此間接地同理想、價值建立了潛在連接。而在《流人》構建的間諜江湖中,大多數英國特工總是忙碌的,他們在瑣碎、平庸中耗盡精力,連虛無都已經虛無化。多個重要的角色在跨季的敘事中因公犧牲,但英國和英國情報部門卻並沒有因此有任何實質意義上的改變。

在《流人》爲觀衆構建的這種“絕望”環境中,是惡臭與沉默提供了抵抗“絕望”的“希望”。

惡臭的反諷笨拙的抵抗

《流人》系列的角色塑造極其優秀。不刻意追求所謂角色的深度和複雜性,呈現出一系列特徵分明的“駑馬”與“反派”。即便配角也引人注目。無論是經常站在“流人”們對立面的軍情五處副局長戴安娜,還是前面提到的黑客,他們既讓人生厭但又總能抓住觀衆的目光。冷酷、狠辣的戴安娜展現出一種暗黑系的女性動能,比當代很多打着進步主義旗號卻把女性角色塑造成概念符號的影視作品,更好地捕捉到真實女性的經驗與力量。黑客小何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自戀狂。但正如第四季開場,很難打通電話這一細節所暗示的那樣,他表面的自大、粗野、冷漠背後,掩藏着或許他自己都未能充分察覺到的孤獨與自卑。

當然,《流人》塑造最爲成功的角色還是一老一少兩位主角。由奧斯卡影帝加里·奧德曼飾演的斯勞部門領頭人蘭姆和由傑克·勞登飾演的瑞佛。

年老的主角蘭姆按照設定,是一位經歷過冷戰末期的英國軍情五處老特工。他會當着人放屁,總是邋里邋遢看上去從不洗澡,對待手下員工滿嘴髒話和羞辱。可以說在身體和文化的意義上,蘭姆都是一個惡臭的人,但他卻毫無疑問是《流人》系列中化解每一次危機的絕對核心。與副局長戴安娜見面,他甚至能激發起戴安娜對其體味與着裝的生理性厭惡。但蘭姆令人噁心的外在形象缺陷,恰恰形成了對戴安娜等情報部門高層的反諷,他們儘管表面光鮮,卻毫無責任意識,手段下作。儘管笨拙老邁,但在參與實地行動中,蘭姆總是那個謀定後動在關鍵時刻解決問題的人。在第四季《流人》中,無論是軍情五處專門處理實地任務、負責部門安全的“忠犬”特工、斯勞部門的成員,還是也和蘭姆一樣經驗豐富的“壞”山姆,面對悍猛的殺手帕特里斯都敗下陣來,《流人》系列常駐角色馬庫斯甚至被帕特里斯殺害。反而是笨拙的蘭姆,兩次偷襲帕特里斯得手,兩次挽救衆人。蘭姆的體味與笨拙的姿態在這個意義上構成了一種身體影像層面對英國情報機構體制的反諷與抵抗。而蘭姆不饒人的嘴巴也與他的身體相適配,他總是展現出一種不會在話語層面放過手下的姿態,但他那些羞辱甚至有些惡毒的話語卻總能戳穿修辭的矯飾,抓住問題核心。而有時他最惡毒的言辭,其實表達了最深切的關心,或明或顯地指引、保護其他角色。是一套真正意義上能改變現實,具有展演性(performative)的話語。

而年輕男主瑞佛則是完全迥異於蘭姆的角色。他是軍情五處高層的後代,但絕不是靠裙帶關係混入情報機構的混子。在第一季開場,瑞佛受人誣陷,替他人承擔沒有完成演習任務的責任,被髮配到斯勞部門。與第四季出現的新角色J.K.Coe幾乎從來不說話不同,瑞佛並沒有怪癖的性格,他並非對自己的處境毫無抱怨,但瑞佛的嘴巴是笨拙的,這使得他在軍情五處事實上處於失聲和沉默的狀態。在第四季開場時,他想諮詢同事路易莎如何照顧自己患上老年癡呆的外公,卻越說越像要跟對方表白,瞬間讓氣氛凝固。但也正是在辦公室中嘴笨的瑞佛卻成爲劇集中斯勞部門乃至整個軍情五處年輕一輩中的中流砥柱。在每一次危機來臨時瑞佛都不顧危險默默投入行動,總是奔跑,總是捱打。他對家人投以真情,但面對原則問題也會不顧外公兼情報工作導師給他提出的意見。第三季結尾,面對外公要他銷燬軍情五處醜聞的要求,他表面沒有反抗,但聰明地留了一手保留住了導致無數人無謂犧牲的重要檔案。

在遍地人精的軍情五處當中,瑞佛看上去像是一隻沉默且愚蠢的忠犬。但恰恰是這樣一個愚人,多次挽救搖搖欲墜的軍情五處和無辜平民。在第四季中,瑞佛不得不面對自己神秘的身世,在得知自己的生理父親正是第四季一系列悲劇事件背後的終極反派時,他沉着冷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帶領特工抓住元兇。而瑞佛的沉默在修辭與矯飾裝點的軍情五處中無疑是一股清流。

無聲的力量真實的關係網

《流人》是一部鬧騰甚至帶有喜劇色彩的間諜劇,性格各異的角色總是折騰出數不清的戲劇衝突,但《流人》的精髓卻恰恰體現在於無聲中發出的聲音與力量。一些在前幾季並不重要的細節,卻能在之後的故事中發揮重大影響(如瑞佛外公第三季中漸漸變得糟糕的記憶),編織出一個複雜但真實的情報、社會關係網絡。

在第二第三季中出現的馬庫斯與雪梨是斯勞部門的常駐特工。在一起行動的過程中,嗜賭的馬庫斯與吸毒的雪莉暗生情愫。在第四季最後一集,馬庫斯爲保護斯勞部門的衆人,被殺手帕特里斯殺害。看到馬庫斯的慘狀,雪莉衝動之下準備私自殺死已經完全被控制住的殺手帕特里斯。一旁幾乎不參與同事對話的第四季新角色J.K.Coe插手阻止。作爲第四季引入的新角色,J.K.Coe十分神秘。觀衆只能從隻言片語中推測出他過去執行任務時遭受過創傷性事件,且特別善於分析旁人心理,總是冷不丁地語出驚人。面對衝動的雪莉,J.K.Coe說:

“(我知道馬庫斯)他愛你,他也希望你愛你自己。”

雪莉聽後放棄動用私刑,將手槍交給J.K.Coe保管。隨後,剛剛還試圖讓雪莉自愛的J.K.Coe乾脆利落地開槍殺死了帕特里斯。

在第四季中,瑞佛爲了保護外公僞裝假死,在沒有得到蘭姆許可的情況下就擅自利用假身份前往法國調查試圖刺殺他外公的兇手。這樣的行動事實上違反了軍情五處的一般準則,得不到任何官方支持。在第四季結尾最後一場戲,所有危機得到解決後,蘭姆約瑞佛在酒吧見面,拿出一張行動單據讓瑞佛填報,以證明他的私自行動得到授權,向軍情五處申報行動獎勵。當瑞佛反問蘭姆特地約自己出來難道就爲了這麼一件小事,蘭姆的目光躲開瑞佛笨拙地答道:

“如果你願意,可以留下來喝一杯。前提是你要自己買單,閉上嘴。”

第四季在二人的沉默中結束,而此刻的沉默,爆發出無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