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科院士:不靠國家補貼的電動車技術,纔有生命力

作者|章劍鋒

出品|本站科技科學大師》欄目

能源汽車發展被確立爲國家戰略之後,對於風口的追逐勢頭顯露,越來越多的主體入局造車。放在傳統燃油車時代,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爲進入的造車新勢力,很多都是外行,此前並沒有幹過汽車。

國家政策的扶持鼓勵,碳中和、碳達峰等目標的實現需要,加之又有特斯拉等新勢力在前鋪墊蹚路,這許多的因素都有可能促使投資主體紛紛選擇入場一搏。

“現在的這些造車新勢力,肯定會有一批早晚被淘汰掉的,行業容納不了那麼多主體”,澳大利亞國家工程院外籍院士、南方科技大學清潔能源研究院院長劉科告訴本站科技《科學大師》,目前的新能源造車熱是否有持續性,還很難講。

劉科被譽爲全球知名能源專家,是南方科技大學清潔能源研究院院長、澳大利亞國家工程院外籍院士,此前在美國工作了20餘年,曾帶領UTC、尼桑、殼牌石油三大跨國公司的工程師團隊,耗資上億美金研發了全球第一輛“車載汽油制氫燃料電池汽車”。在通用電氣工作期間,作爲首席科學家承擔美國能源部項目,研發一系列技術用於加氫站建設,連續三屆擔任美國氫能燃料電池峰會主席。

在劉科眼裡,新能源汽車的發展並不是一片坦途,需要克服許多挑戰才能行穩致遠,比如動力電池研發及回收、充電站或加氫站等基礎設施建設,就是制約着新能源汽車發展的兩大命門所在。而這兩大命門對應的,是電動車的電池耐候性(指應用於室外經受氣候的考驗)、污染及安全、技術自主、以及電動車續航里程不行等困擾行業的短板

劉科喜歡向人們普及一個歷史常識,在一百多年前,電動車在美國就已經被髮明出來了,而且受到大發明家愛迪生的推崇,但之後的發展卻不如燃油車,究其原因,主要是電池的能量密度、回收技術、電動車的量產成本等不如燃油驅動技術和液體燃料的特性所致。

人們在試圖突破電池技術的同時,發現了氫能的優越性,比之於鋰電池,它無污染、發電效率高、量產成本也低,但氫能最低體積能量密度導致它的存儲和運輸成爲難題, 4-74%的爆炸範圍寬度也使它遇到空氣在封閉空間內也會發生爆炸,隱患大。至於建設成本上,劉科估算,不計及土地成本,單個加氫站的建設在1500萬人民幣以上到2000萬人民幣左右,在全球建設加氫站需要數萬億美元的投資。這也都制約着新能源汽車的快速發展。

中國目前已投入使用的加氫站只有數十個。而中國氫能聯盟稱,2050年全國加氫站數量將達10000個。圖源:中國石化

在去年國家發佈的《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規劃(2021-2035年)》中,明確提到,要“鼓勵多種技術路線並行發展,支持各類主體合力攻克關鍵核心技術”,並把純電動汽車、插電式混合動力(含增程式)汽車、燃料電池汽車列爲“三縱”研發佈局中,而高強度、輕量化、高安全、低成本、長壽命的動力電池和燃料電池系統成爲需要攻關的核心技術。

劉科及其團隊這些年根據中國的能源結構和頁岩氣革命契機,開發了甲醇氫能技術,用甲醇作爲氫能載體,解決氫氣儲運問題。通俗來說,甲醇溶液可以從煤、天然氣、太陽能等能源中製取,而甲醇制氫、儲氫和運氫,不需要大面積建設加氫站,它的儲運技術也比較成熟,能夠利用已有的液體燃料基礎設施(如加油站等),既降低了成本,也能夠化解電動車的里程焦慮和冬天續航短板。

劉科的團隊利用甲醇氫能技術,在廣州爲5G基站做供電示範,據說示範站已經穩定運行6年。他告訴《科學大師》,這類分佈式能源技術是通用的,能夠替代所有使用柴油機的場景,也可以做成醇氫增程式混合動力,用到車上,實現清潔、便攜的綠色發電,也能解決困擾人們的電動車裡程焦慮。

劉科給自己的定位是,要爲新能源汽車發展賦能。

希望新能源汽車投資步入良性和理性軌道

《科學大師》:新能源造車領域目前很熱,各路人馬陸續宣佈要造車,怎麼看這個現象?

劉科:確實,這個領域看起來有些過熱了,我擔心出現泡沫。問題就在於,大家是不是真的相信新能源汽車領域存在投資機遇,或者看準了這一領域的技術發展趨勢。

資本市場有時候是盲目的,特斯拉現在變成了全球汽車領域市值最大的公司,中國本土也有自己的市值最大的新能源汽車公司。但一定不要忘記,歷史往往是在重演的。100年前,美國也有好多造車廠,到現在只剩三家了,規模效應,贏者通吃。同一個道理,到最後鹿死誰手現在還不知道。因爲造車成本投入太高了,沒有100億美元你沒法玩下去。

如果這真是一個高技術的領域,它的門檻不應該這麼低,什麼外行主體都能擠進去,連房地產公司都想去分杯羹。有些造車新勢力可能並不真正是要造車,而有可能是打着造車的概念想去拿補貼、拿貸款、拿土地。雖然這話說起來未免得罪人,但我希望行業能步入良性和理性的發展軌道,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們政府的補貼政策和投資政策要相應反思和警惕。你私人公司願意砸錢造車,你儘管去砸,但政府別拿納稅人的錢去給他們補貼,你私人企業願意砸錢投項目,贏了是你的,輸了也是你的,這就叫市場經濟。你判斷對了你是英雄,判斷錯了你就得當韭菜。

但如果政府去砸錢,這個行爲面臨的不確定性風險又一不樣了,砸對了你還好辦,一旦砸錯了,那就要我們每個老百姓來買單。

《科學大師》:你同意不同意一個有關於趨勢的表述:未來的汽車市場一定是以新能源汽車爲主流的市場?

劉科:媒體上說,燃油車再過10年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這種說法顯然是不科學的,而且也不可能。我舉個例子,2000年美國時任總統小布什就說了,到2015年以後美國人開的全是氫燃料電池汽車。到現在實現了嗎?沒有。

我跟你再講一個例子,現在我們乘坐的這種燃油車,每輛車子上都有一塊電池,就是萬一燃油車沒油了,你啓動它用什麼電池?鉛酸電池,而不是鋰電池。現在只有電動車上裝的是鋰電池。按道理,你這個鋰電池技術要是真取得革命性進步了,性價比好了,中國現在一年生產2900萬輛燃油汽車,你應該趕緊把這些鉛酸電池先換成2900萬塊鋰電池,再進一步去大力推廣專門的電動車,去應用到公共汽車上,但是從來都沒有。因爲這種車換成鋰電池,他們是拿不着補貼的,只有放到電動車上面,才能拿補貼。

1858年發明的鉛酸電池,到現在研究了100多年,花了上千億美金的研發經費,這個電池技術進展一直很緩慢,到現在沒有革命性的突破,所以任何一個產業的發展,就像人成長一樣的,我要先學會爬行,再學會慢慢走,再學會慢跑,再去學馬拉松,對吧?

另外,還有一個概念我認爲要搞清楚,後面要發展的智能網聯汽車,其實不是隻有新能源汽車才能往這個方向發展,燃油車也可以成爲智能網聯汽車。我把燃油車的電池放大一點,把5G通信、導航技術、物聯網等科技都用上,照樣也是可以的。

當然,今後不管是高檔的燃油車,還是新能源汽車,要實現智能網聯化,電池的研發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因爲都需要性能更好的電池,包括電池的研發和回收。

《科學大師》:那新能源汽車發展起來,是不是意味着傳統的燃油車市場必然會萎縮?

劉科:我想不會的。你的車子如果由燒油換成了燒甲醇燃料,這個車原來所有的部件結構,基本上都可以不用動它,你只是換一種燃料來燒。不同的地方是,你燒什麼樣的燃料,能源效率會更高的問題,而不是車子本身的構造。

另外,燃油車本身現在也發展出了尾氣淨化的技術,這種技術的不斷髮展,幫助燃油車的環保性能也會相應提升,也就是燃油車也可以隨着生態發展需要而實現技術進化與迭代,所以很難講燃油車就一定會被新能源汽車大比例取代。

目前來看,燃油車是沒有里程焦慮的,因爲跑到哪裡都有加油站,而電動車的里程焦慮則普遍存在,開出去往往跑不了太遠。如果在電池技術和充、換電基礎設施不能取得突破的前提下,憑空設想燃油車會被新能源汽車取代,不太現實。我之前就反覆提到過,前一百年在西方國家就已經發展出了電動車,但一百多年以來,電動車卻沒能在和燃油車的競爭中勝出,反而燃油車一躍成爲主流,就在於電池和汽柴油等液體燃料的密度、運輸成本、安全性等方面相比,都不如後者。這也是當前發展新能源汽車仍然需要面對的固有挑戰。如果這些挑戰沒有被很好地解決到位,新能源汽車取代燃油車的提法,也還是一句空話。

從我的角度,我不希望大家感覺我是在反對電動車,我的研究,恰恰是在賦能電動車。

電動車續航里程如何提升,是衆所關注的技術焦點/圖源:視覺中國

政府切莫強推技術路線,要尊重市場的選擇

《科學大師》:對於新能源汽車,現在政府鼓勵的是多種技術路線並存並進發展,你認爲是純電好、混合動力好,還是用燃料電池好?

劉科:我個人覺得新能源汽車有各種技術路線,比如說我用內燃機燒綠色的甲醇來發電,這也是新能源的一種。至於說到底哪種新能源技術可以勝出,我想誰都不要過早下結論,讓市場去選擇,因爲市場的選擇是公平的,政府不要去強推哪一條技術路線。

政府要做的就是各種賽道上的研發我都支持,但是我不支持產業化,不在市場上給補貼,因爲研發你花再多的錢,都是有限的,政府花錢搞科研,在全世界也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慢慢去研發,至於有沒有市場,有沒有生命力,那就讓市場說了算。

產業化你一旦補貼錯了,那就是無底洞。我一向認爲,不需要國家補貼的技術纔是好技術,對需要國家補貼的技術,大家要三思而行。

你不要說現在我就使勁兒往裡砸錢,寄希望於某一個東西的突破,或者能出現一個魔術般的儲能技術。你使勁砸錢希望它有突破,但未來的技術又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很難預測。100年前大發明家愛迪生在電動車上就賭錯了,難道今天我們大家比愛迪生還要聰明嗎?所以希望政府不要去選擇技術,企業選錯了他自己破產就行了。

愛迪生與電動車/圖片源自網絡

《科學大師》:這些年燃料電池很被看好,有一種說法是氫能源是終極能源和理想能源,是不可或缺的,這也是新能源汽車發展的重點方向之一。作爲能源專家,你怎麼看?

劉科:終極能源和理想能源這種提法是不對的,首先,氫只是一個能源載體,它本身不是能源。世界上的能源比如氣、油、煤、風能、太陽能,這些都是能源。氫是從天然氣、太陽能、煤、核電等各種能源中轉制過來的一種能源的形式載體。

其次,目前來看,它還不是一種理想的能源載體,雖然它是潔淨的,發電效率高,量產成本也低,但它有安全儲存的問題,易爆炸,而且運輸成本也高,加氫站的建設成本也很高,需要大面積佔地。這都是它的缺陷。它的四個“最”(體積能量密度最低的物質、最小的分子、最易泄漏、最寬爆炸範圍),我認爲技術上很難突破。你這些問題不解決,再砸個上百億美金還是什麼也做不出來。

應該說,燃料電池發電效率高,這是人類追求的方向,也是共識,但是對於汽車來說,車上裝一個大的高壓加氫罐,這種方式不合適。我們的研究發現,用甲醇這種液體形式把能源儲存起來,需要氫的時候可以隨時釋放,隨時發電,也便於運輸,能夠解決氫能的各種痛點。

《科學大師》:聽你這麼說,現在包括燃料電池在內的新能源電動車,在發展上仍然面臨很大的技術瓶頸有待解決,這條路並不是外人所想象的那麼平坦和美好。

劉科:是的。我想強調一點,電動車包括氫能車,目前在出租車、公共汽車,或者小區內的物流運送車,這都是可以應用的場景,因爲它有固定的線路,只要不下地下車庫都可以,這些應用場景,也有足夠的市場可以讓它們去慢慢探索。

但如果想要大面積產業化、商業化,你就需要考慮相應的基礎設施怎麼建設,尤其是你的電池技術包括電池回收技術發展得怎麼樣,這從根本上決定了新能源汽車的發展速度。

《科學大師》:那目前普遍存在的電動車裡程焦慮,車子跑不了多遠的問題,按現有的電池技術來講,是可解項還是無解項?

劉科:你今天開燃油車不用擔心裡程焦慮,是因爲到處都有加油站,可以不顧慮車子能開多遠。新能源汽車是同樣的道理,要解決里程焦慮,你除非有足夠的充電樁,或者加氫站,但這都是需要佔地的,你不可能無窮大地鋪開。像北上廣深杭這些城市,哪有那麼多地方再讓你重建加氫站和充電站?

現在我們已有的充電樁建設,是有問題的,由於市區佔地太貴,很多是建設在偏僻的郊區,平均利用率不到4%,北京、上海這種城市,利用率可能還不到1.5%。市中心沒地,就往郊區建,建了可以拿補貼,但對實用性往往欠考慮。我就擔心充電站和加氫站也這樣來建,大家爲了充個電加個氫,還得開半小時車子去郊外,來回就一小時,這都是成本。

我認爲未來的方向,還是要藉助已有的加油站體系,讓新興的技術有一個緩慢的發展過渡。加油站到處都是,人類花了幾萬億美金建好的,我們不要因爲發展新能源汽車就把它全給廢掉,再另花多少萬億去建加氫站和充電站。現在的加油站,你完全可以把地下油桶中某一兩桶汽油或柴油改成液體甲醇,這就很便宜了。燃油車可以去加油,新能源汽車可以去加氫,各取所需。現在中國不少城市,很多加油站已經在重新改建,並不難。

這之外,在工作或生活的場所,每個停車位上花點小錢裝一個小的慢充樁,這對電網的衝擊也不是那麼大,你在睡覺或者長時間停留的時候(如上班),就像手機一樣,插上就可以充電或加氫。

車上,也可以備有一個“充電寶”,就是在車上裝50升甲醇,利用甲醇和水制氫發電,你跑遠距離的路程,也可以一邊開車一邊加氫充電。這都是可以嘗試的方向。

特斯拉目前在技術上領先於本土造車新勢力

《科學大師》:你怎麼評價中國本土的造車新勢力和國外巨頭如特斯拉的不同?他們之間有差異麼?

劉科:這麼多人來造車,真的要實打實來比拼和競爭,無非就是電池技術和電控技術,還有一個數據。但中國的造車新勢力,和特斯拉還是有差距的,光電池這一塊,性能方面就存在差距。我認爲中國的造車新勢力目前還拼不過特斯拉,技術上特斯拉是領先的。

我們有些新勢力,老實說並沒有什麼核心的東西,電池都是用寧德時代的或者是比亞迪的,電控系統也是買別人的,數據也都不是自己能夠研發出來的。而這些就是特斯拉的創新所在,他們的創新能力還是很強的。像埃隆.馬斯克這種人,你不得不承認他是天才型的人物,中國造車新勢力在這方面相對就缺乏。

2020年1月,在中國特斯拉Model 3首批社會車主交付儀式上,馬斯克即興起舞。/圖源自第一財經

《科學大師》:一個老問題,爲什麼中國出不了馬斯克?

劉科:我覺得是美國那種文化決定的,美國人講究個人英雄主義,這一點歐洲也拼不過他,前蘇聯也拼不過他,日本也拼不過他,他們是很特殊的一種創新文化,他們的文化能產生一幫類似偏執狂的企業家。你知道,創新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創新不能搞羣衆運動。

有時候我做演講,在現場就問大家,我說你們都想創新,但是當飛機剛剛發明的時候,你願意讓你的兒子成爲第一個試飛的人嗎?因爲大家都不願意冒風險,萊特兄弟發明飛機那會兒,大家都質疑比空氣重的東西怎麼能在天上飛呢?但是就有這種人敢冒這個險。而我們都是羊羣思維,都急功近利。中國有多少研究所、多少大學、多少企業,怎麼就出不了幾個雷軍,而像微軟研究院就走出了不少的人才,而且都是中國人。

當初李開復和張亞勤在辦微軟中國研究院,我在上海辦GE中國研究院,我們GE也出了很多人,只是在傳統工業裡邊,比如飛機發動機,還有像青藏高原的火車頭,醫療的核磁共振,這些都是我們GE的人乾的。當時兩大跨國公司研究院給中國培養了一大批人。現在這些人在各自的領域裡面都成爲頂樑柱了。同樣是中國人,怎麼跑到外企就能出頭,在國內企業反而出不了頭,這就是文化的不同。

馬斯克在上海工廠 圖源自特斯拉官微

《科學大師》:你怎麼看特斯拉在中國的發展?尤其是他們進來後,所帶來的影響?

劉科:我覺得是一把雙刃劍,市場主體多一點,有競爭總是好事情,如果大家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利好等同,最後交由市場來選擇,這種競爭肯定有利於行業的發展。但是現在特斯拉的車子大降價,據說目標是要降到18萬,這就很難有良性競爭。

從成本結構來看,這種價格,特斯拉這麼好的車子也沒錢賺,根本沒有利潤,他不光自己賺不到錢,其他中國的同行像理想、蔚來這一下也都掙不到錢了。你想,我是消費者,能花18萬就買到特斯拉,我肯定不會花幾十萬再去買蔚來和理想對吧?那這對中國的新能源汽車市場是什麼樣的影響?

因爲媒體報道特斯拉和上海市政府有對賭協議,他們的降價行爲,是不是另有用意:我把銷量做上去,先把你們其他競爭對手都幹倒。他有貸款、有地,可以靠那些來維持。三年前他們還有100萬的車,現在是18萬,哪怕你成本再降,也降不到這麼低的價格。

當你一臺汽車賣18萬,這就等於是定位大衆化開的車了,高端用戶這時候反而不買了,他覺得沒檔次了。降得這麼厲害,只能把它理解成是一種市場策略,否則說不通的(作者注:特斯拉試圖在大衆汽車市場站穩腳跟,大衆化和平民化是其戰略轉型的一種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