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鬱婷事件給社會的反思:定義之外的人

▲ 本屆奧運會林鬱婷的參賽爭議,隨著作家J. K.羅琳的開砲而受到更多討論。(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 文/包容任

(編按:本篇文章寫於8月7日,林鬱婷奧運四強賽之前。)

「是她不遵守規則,還是我們的世界一開始就將她排除在外了?」

本屆奧運會林鬱婷的參賽爭議,隨著作家J. K.羅琳的開砲而受到更多討論。許多人甚至胡亂的將「變性人」、「雙性人」和「擁有Y染色體但無法發揮作用,以至呈現女性表徵」等狀況,把「後天(如變性)」和「先天(如雙性人)」混在一起談,卻也凸顯出許多人在這方面的誤解與查證不足。

(注:有些人認爲「變性人」是過時且帶有歧視的名詞,應以「跨性別」稱之。然而「跨性別」是個傘式名詞,包含了多種自我性別認同,也涵蓋了精神、心理和生理層面的不同解讀。因此爲了更限縮範圍在「自我認同爲另一性別,並正在或已經以醫學方式轉換到另一性別的族羣」,故以「變性人」稱之。也對於我們社會的詞彙不夠多元感到遺憾與抱歉。)

極右派在想什麼?

▲ 英國女權團體稱林鬱婷是男生「才長得高」。(圖/翻攝自X/Fair Play For Women)

極右派對於變性人/雙性人蔘加女子競賽的擔憂是什麼?(雖然我認爲把變性人/雙性人放在一起本身就是錯誤,不過先按照他們思維吧。)

(1)變性人/雙性人體內的睾固酮遠高於一般女性,這會在運動上造成極大的優勢,甚至可能在競技上傷害到其他女運動員。

(2)變性人/雙性人使用女廁、女子更衣室,會造成其他女性不安,甚至成爲治安(性侵)的死角。

由於此次爭議源於林鬱婷奧運的參賽資格,雖然很失禮,但我們先「假定」她屬於「出生就擁有Y染色體但無法發揮作用,以至呈現女性表徵,且睾固酮濃度也與女性相差無幾」,亦即「完全雄性激素不敏感症候羣(CAOS)」。

(注:她有沒有Y目前不知道,但應該可以肯定她體內睾固酮濃度不高,才能參加兩屆奧運和諸多國際競賽。)

睾固酮的buff

我們之所以會在意Y染色體對運動員的影響,是因爲睾固酮會「增益」(buff)肌肉生長。所以關鍵一直是睾固酮而非Y。

「18歲前是男性,生長/青春期階段,肌肉受睾固酮『增益』,18歲後變性成女性。」是否會造成不公平?這確實有待商榷。以美國泳將Lia Thomas爲例,他/她以男子運動員身份參加了諸多比賽後,決定變性成女性,並轉爲女子運動員。但他/她的成長階段皆受到睾固酮「增益」,縱使他/她之後以藥物抑制之,也無法完全抹去十幾年來睾固酮對他/她身體的影響(buff)。

▲ 美國「男跨女」游泳選手Lia Thomas。(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但林鬱婷不同。「假如」林鬱婷真有Y,但她從胚胎時期睾固酮就低下,或是身體對雄性激素不敏感到讓她長不出男性性徵;她成長階段,肌肉骨骼也從未受到睾固酮浸潤的「增益」。從未受到睾固酮「增益」的身體,跟女性會有多大差異?

睾固酮 vs. 女性

睾固酮是一種「一般女性」也會分泌的激素,只是量沒有男性大。但,既然是不分男女都會分泌的東西,這就跟「人類長出人魚尾巴」這樣不可能的事情不同,凡事總有例外。所有的激素都可能在不明原因下分泌過多或過少,所以「一般女性(XX染色體)有沒有可能睾固酮量分泌過高,甚至跟男性差不多?」這是可能的。相信大家也聽過「甲狀腺機能亢進」和「甲狀腺機能低下」。

過去確實有些女性運動員被發現體內睾固酮過高,而這情況又以黑人運動員更常見。在奧運史上,就有Caster Semenya、Aminatou Seyni、Margaret Wambui、Francine Niyonsaba四位「女性」選手因睾固酮遭到禁賽,而非常剛好的她們都是黑人。我們對於睾固酮量的標準是以統計來制定,這就不免反思,這樣的標準是否排除了人種差異?就算沒有人種差異,但個體差異呢?

▲ 南非田徑選手Semenya是一位「性別發展異常」的女性。(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於是就發生了這些女性運動員爲了符合參賽資格,要額外服用藥物來抑制體內「原本」的睾固酮。很荒謬,她得讓自己的身體狀態更差,以「非天然」的狀態才得以參賽,這又符合了奧運的精神嗎?

如果這種睾固酮的先天「增益」會被禁賽,那麼其他的先天「增益」(buff)呢?例如「飛魚」Michael Phelps的雙臂長比他的身高還多八公分,而他運動時身體產生的乳酸約只有常人的一半,這使得他在游泳上比其他人表現更出色,身體更不易疲勞;例如身高在某些運動有着絕對的先天優勢,難道他們該被禁賽嗎?這聽起來很滑坡,但也請想想爲何一個人「自然」產生的睾固酮,得接受「後天」藥物抑制才能夠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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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運動員的不安

其實幾年前J. K.有個論點我是認爲可以討論的。她認爲跨性別人士出入女廁、女更衣室,會造成其他女性不安,甚至危險。由於「變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變成的,如果在變性初期,僅接受賀爾蒙治療,陰莖尚未切除,確實可能會造成一些女性不安。

但如果已經手術完成,或是「有Y,但幾乎不發揮作用,以至於呈現女性性器表徵」,簡單暴力說法就是「沒有陰莖」的人,她使用男廁、男更衣室又恰當嗎?

倘若反對者說「她沒有陰莖,但仍有其他方式可以侵害女性」,那麼XX染色體的一般女性也可能性侵女性不是嗎?沒有陰莖而擁有女性性器外觀的她,在男廁、男更衣室難道就沒有安全疑慮?

▲ 在許多人眼中,順性別犯錯屬正常,性少數犯錯就是大事,把個案歸咎於整個族羣的錯。(示意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國外確實有些跨性別人士性侵女性的零星個案,但全世界的性侵事件還是以一般男性爲加害者爲多數吧?這些犯罪當然都是不好的,然而在許多人眼中,順性別犯錯屬nature,性少數犯錯就是abnormal的big issue,把個案歸咎於整個族羣的錯。其實這也正是少數族羣面臨的焦慮,例如2019年同婚通過後,許多同志害怕同志的離婚率會招致保守人士的抨擊,而異性戀婚姻卻不需要有此顧慮,因爲大衆對於性少數總是以放大鏡檢視着。

而說到底,林鬱婷根本不是「變性人」,更沒接受過手術啊!擁有女性性器表徵的她,去女廁、女更衣室應當比去男廁、男更衣室更合理吧?

性別的定義是「人爲」的

先強調,這裡的性別指的是生理性別,並非心理或精神層面。

性別的定義是「老天決定」嗎?不,是『人爲』的。人類擅自的爲整個自然界做了定義,好方便「管理」和「學習」。例如你肯定聽過以前生物學界將生命體只分爲動物界和植物界兩大界,於是把真菌(菇類)、細菌和病毒都放到了「植物界」;對於性別也是,例如我們將單套染色體的蜜蜂螞蟻定義爲雄性。

▲ 人類對人類自己的性別定義,隨着科技進步,從傳統的性器官判定、XY染色體,到後來的Y染色體上的特定基因序列SRY,定義也一再被改變。(圖/CFP)

而人類對人類自己的性別定義,隨着科技進步,從傳統的性器官判定、XY染色體,到後來的Y染色體上的特定基因序列SRY,定義也一再被改變。而過去就有波蘭女性運動員Ewa Kłobukowska被判定爲具有XY染色體,使得她不僅被禁賽,過往的成就更被剔除,然而她卻在幾年後懷孕併產子。究竟是XY染色體的檢測出現錯誤,抑或是有人故意抹黑她?不得而知。而無論是再精密的科學檢驗,也無法完全排除僞陽性、僞陰性等誤差存在。

但,就像睾固酮的例子,所有針對性別的定義都無法涵蓋所有狀況,凡事總有例外。縱使是百萬分之一的機率,放在全人類也是爲數不少的一羣。並不是他們不合羣,而是他們生來如此,而是我們在定義時將他們排除在外了。

林鬱婷的處境

回到林鬱婷本身,不論她有無Y,但應該能肯定她的性器官表徵比起男性,是更接近女性的。(簡單粗暴說法:沒有陰莖和陰囊。)

沒有人出生時是自己決定性別的,沒有人。林鬱婷出生時被這個世界判定爲女生,她也以女生的身份成長,並對此感到自在。然而某一天,這個世界告訴她,「你現在不再被定義爲女性了,你是男性。過去你以女性身份獲得的榮耀都被拔除,如果想要這些榮耀,只能從零開始以男性身份參賽。不只如此,即使你有着與其他女性外觀差別不大的性器官,你還是得使用男廁、男更衣室,與男性洗澡、和男運動員或男教練同房。」

請問林鬱婷是自願改變性別的嗎?林鬱婷從未改變,改變的是我們對她性別的認定。我們沒有要理會她本來對身爲女性感到自在的心理,強迫的將她丟到男性羣體。如此殘酷,剝奪了她曾經努力獲得的榮耀,並強迫她以另一種性別生活。

▲ 林鬱婷從未改變,改變的是我們對她性別的認定。(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如果我們對於性別的認定如上述一般隨着時代改變,那就有更多林鬱婷會面臨這些處境。

但,說到底,這一切的討論根本沒意義,因爲我們是掌握了林鬱婷具有Y的關鍵證據了嗎?沒有,到現在都還是衆說紛紜。而不論最後對於她有沒有Y一事有沒有公開,都無法抹滅上述她所面臨的處境。

IBA vs. 中華奧委會

許多人以爲IBA(國際拳擊協會)是因爲林鬱婷才與奧運槓上。不,早在2019年,IBA就因貪腐問題,被奧委會終止了他們辦奧運選手遴選的事宜,這交惡早在五年前已發生。

8月5日IBA開記者會依然未公開他們認定林鬱婷是男性的證據,並稱「這是中華奧委會不讓公佈」。哇!一個無法以國家名義參加國際賽事,一個選手屢屢在賽事上遭受打壓卻總是申訴無效的中華奧委會,此刻竟有如此大的權力要求一個國際協會不能公開資訊?

過去不論是奧運或其他國際賽事,像是俄國、中國這些超級大國的選手被禁賽或取消得獎資格,都能毫不避諱的公開這些選手是哪部分違規、使用了什麼禁藥。第一次感受到中華奧委會的權力竟能在國際上碾壓這些泱泱大國,讓一個協會不敢公開證據?

而IBA過去被奧運停權,正是因爲他們多次以金錢迫使選手打假拳。如此「信譽不佳」的IBA,此刻卻讓極右派人士深信不已,顯得格外諷刺。

▲ 國際拳擊總會5日召開記者會,但未明確說明臺灣拳後林鬱婷與阿爾及利亞選手克莉芙2023年遭撤銷資格原因。(圖/路透)

IBA vs. 奧運

既然對參賽資格的認定不一,對性別的判定標準不一,那就是看各比賽怎麼規定。符合就能參賽,不符合就取消。

就像各國對於「如何成爲公民」都有自己的標準。今天美國可以去公開罵中國「公民資格」如何如何嗎?本來就互不隸屬啊。

IBA要取消林鬱婷參賽資格也做了,把她過去得獎紀錄取消也做了,但林鬱婷今天就不是參加你IBA主辦的賽事,而是奧運。奧運主辦方認爲她符合參賽資格,而奧運也不是你IBA的小弟,兩個比賽互不干擾,IBA到底憑什麼資格對奧運頤指氣使?人家奧運就認爲你是個貪腐的協會,不跟你攪和,你還一直來。這根本是闖入婚禮現場的前任「恐怖情人」啊!

對女性運動員的外貌羞辱

很多人認爲是因爲林鬱婷是臺灣選手,我纔會這樣護航。不,幾年前網路瘋傳對中國田徑女選手的外貌羞辱,我就沒加入了。我並不是贊同或反對她們參加女子賽事,而是我「不知道」她們的真實狀況,這也是我一開始沒打算加入討論林鬱婷狀況的原因。

每屆奧運,大家都會找出帥哥美女運動員。對於男性,多半隻會去找外貌佳的去誇讚,鮮少做外貌羞辱。但對女性運動員不同,大家除了誇讚美女,更多的是對一些不符合大衆審美的進行各種羞辱。這幾天我纔在兩個粉專底下批評,因爲他們對中國女子羽球運動員進行外貌羞辱,其中包括了我很喜歡的何冰嬌。何冰嬌一直以來都很溫暖,不是隻有這次在頒獎臺上帶着西班牙徽章一事,她之前比賽受傷了第一時間也是誇讚對手小戴「一直以來都很溫暖」。

▲ 有網友對中國女子羽球運動員劉聖書、譚寧進行外貌羞辱。(圖/路透)

但爲什麼一個女性運動員辛苦了十幾年,終於站上最高殿堂後,卻要在技術之外,遭受外貌羞辱?你可以批評她的運動家精神、球品,但她努力站在比賽賽場上,不是爲了被全世界觀衆直播嘲笑臉蛋、身材的。請停止這一切的嘲笑。

結語

在某些偏激極右派人士眼中,那些極少數的先天/後天例外,都屬於「病」。他們認爲就算這個社會在一開始定義性別時,將他/她們排除在外,也不需要做任何調整。他/她們如果要在社會上生存,就是要依這些偏激極右派的法則來走,例如「林鬱婷你只能以男性身份參賽,不準自稱女性。」也不會去管我上述的「林鬱婷的困境」是否對她過於殘忍。

這些偏激極右派,認爲他/她們是病態心理,卻沒想過給予他/她們心理最大壓力的,正是這些偏激極右派的歧視和不公平對待。

這些人如此不在乎如此殘忍,只因爲他們很幸運的生來就是屬於社會上定義的多數。

生而爲人,我們無法完全體會他人處境,也無法完全改變某些先天的特質和身體狀況,但我們永遠永遠要記得保持良善。

▲ 生而爲人,我們無法完全體會他人處境,也無法完全改變某些先天的特質和身體狀況,但我們永遠永遠要記得保持良善。(圖/翻攝自李文成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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