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運毒少年:以為只是出國「旅遊」幾天,卻把我的青春都留下

運毒集團是個國際網絡,他們在各國招募好奇、需要金錢、生命經歷有限的未成年人或年輕人,當起跨境運毒的「鳥仔」(tsiáu-á),或是境內販運的「小蜜蜂」。 圖/Unsplash

運毒集團是個國際網絡,他們在各國招募好奇、需要金錢、生命經歷有限的未成年人或年輕人,當起跨境運毒的「鳥仔」(tsiáu-á),或是境內販運的「小蜜蜂」。我們追蹤一羣馬來西亞和臺灣少年,他們銜命將安非他命和愷他命(Ketamine,又稱 K 他命)送到目的地,最後卻在異國落入少年監獄。這羣被毒品販運者視爲工具的少年們,有的並不清楚自己運的貨就是毒品。

大馬少年爲何運毒來臺?

來自馬來西亞的兄弟──17 歲的岑詠樂和 19 歲的岑詠新(皆爲化名),從沒想過一趟原本在臺計劃停留 3 天的旅程,演變成爲一趟長時間的牢囚。岑詠樂被送入高雄燕巢的少年矯正學校明陽中學,岑詠新則進到臺北成人監獄,一南一北,在臺成爲年輕的受刑人。

2020 年年初的某日,經過三道深鎖的大門,我們進入鐵壁銅牆的明陽中學,在這所處遇未成年重刑犯的「學校」裡,我們見到了岑詠樂,他是明陽中學首度「迎來」的外國籍少年犯。這回,明陽一次就接收了兩位大馬少年犯。

岑詠樂和姜雲享(化名),兩人年紀相仿,170 公分高的個頭,細瘦的身子罩著白汗衫與亮黃及膝運動褲,頂着小平頭,看起來和其他 100 多名臺灣「學生」沒有不同。但岑詠樂一開口,明顯聽得出國語不是他的母語──他熟悉的是廣東話和馬來話,在明陽校園裡,他的室友們最常說的是閩南語。

岑詠樂的汗衫上罩着一件印有「靜思語」三個大字的紅背心;他是靜思班服務員,負責打水、打飯、傳書信。「學校」裡的運作與成人監獄相似,「學生」有個人的保管金帳戶,靠家人贊助或自己存款存進戶頭,購買日用品等基本需求。岑詠樂來自勞工家庭,做防漏防水工程的父親在兒子犯案後曾從大馬飛來臺灣探視他。但岑詠樂知道自己在國外鬧出事、心懷罪惡感,沒敢開口向父親拿錢,所以最慘淡時,保管金裡只剩新臺幣 405 元,他以額外勞務換取在這裡的生活所需。

被逮捕的那一天

岑詠樂、岑詠新、姜雲享三人被監禁在臺灣,是因爲跨國運毒。

岑氏兄弟倆與姜雲享認識的當天,也是三人被逮捕的那一天。2017 年 12 月 31 日,他們在大馬檳城的飯店裡第一次見面,一名叫 Nick 的成年人在他們三人的大小腿上各綁上一點多公斤的愷他命,接着他們搭上被安排的飛機,晚上 11 點抵臺,在那個衆人準備歡欣跨年的夜晚,三人在桃園機場的海關前被攔截。

回想那一刻,姜雲享回憶:「對啊,大門就在我面前,我竟然走不出去!當下情緒就是爲什麼那麼衰,別人做都沒事,結果我做就出事。結果就這樣子,過來了(指進入明陽)。」

在那之後,他們的人生,如同平靜的海面驟時吹起了狂風巨浪。

工作內容:出國「旅行」

三人都在吉隆坡長大,有着相似的背景:單親、分別在國中和高中輟學、很早就獨立出社會賺錢,從事酒店打工、推銷信用卡或房地產等工作,漸漸地交往復雜,開始進入堂口和黑幫、但登記爲俱樂部的「公司」工作;這些公司因爲繼承華人傳統幫派「洪門」的分支號碼,經常以數字代稱,最常見是 18 跟 24;業務多元,從賭場、洗錢、詐欺、毒品等全包,成員則包含華人、印度人跟馬來人,年齡層從青壯年到未成年都有,他們常到中學附近吸納年輕人。

和早期線下的作業模式不同,「公司」透過 Facebook 或微信(WeChat)尋找跨國運毒的年輕人,宣傳工作輕鬆、免費、赴國外「旅行」,貨成功送出後,每趟還能領 3 千、5 千、1 萬馬幣(1 萬馬幣約爲新臺幣 6 萬 9 千元)。

金錢、義氣、人口販運,跨國運毒鏈最底層的幼鳥

我們與長期關注此議題的馬來西亞調查媒體《R·AGE》共同合作,調查臺灣與大馬間的運毒鏈上被利用的年輕人。我們發現有不少年輕人冒着極高風險,挾帶愷他命或安非他命飛到各國闖關,有的少年少女甚至不清楚自己運的是毒。運毒的目的地主要是:香港、韓國、越南、中東、澳洲還有臺灣。

而運毒集團「獵人頭」的過程也相當荒誕。透過媒體聯手調查,並透過臥底,我們目睹年輕人在跨境運毒上被利用的過程。

《R·AGE》聯絡到大馬當地吸收「鳥仔」(tsiáu-á)的招募者,招募者透過網路上的徵人啓事,設下陷阱。記者致電詢問時,與他們有如下對話。

招募者想要進一步面對面,我們臥底前往,而招募者態度轉變,亳不遮掩且直白地說,運送的重要物品就是白粉。他們說:

接着招募者還進一步向臥底索取電話號碼、名字、父母地址。被問及爲何需要這些資訊,他們回答:「坦白講啊,老闆怕你跑。拿你的家人來做擔保啦。」

這就是岑詠樂兄弟來臺的原因。兄弟倆當時因經濟壓力,找上了朋友幫忙牽線,希望能賺點錢。

岑詠樂說:「其實你叫我認那是什麼我也認不出來。如果他們當初綁個海洛因,我也不知道那是海洛因,我連看都沒看過。我知道是在運東西,但是我不確定是在運什麼。」 他那時心底有過懷疑,因爲對方讓他選「地方」。「當初他們有給我地方選,有法國、澳洲,美國好像沒有,我知道最基本都應該是 1 萬 5 馬幣,大概快 10 萬臺幣。(運去)臺灣的選項一直都在,我朋友就說,啊不如去臺灣,語言比較通。最後糊里糊塗,他們幫買了臺灣的機票,我和哥哥就來了。」

相較下,姜雲享顯得沒那麼無辜,這不是他第一次運毒。姜雲享說,他出生不久父母便離異,母親不知如何管教,經常數落他,於是他 13 歲便中輟,在打架中認識了地方的勢力,跟着大哥開始做些不法的事。

「 我運過兩次,一次是運到泰國,開車過去運了 100 多公斤(愷他命),開車可以運的貨比較多,」姜雲享娓娓道來,「第二次就是來臺灣,我只知道臺灣人很喜歡我們那裡的 K。那時公司找不到人,我就跟大哥說不然我來。當初沒想太遠,以爲去個幾天就回來,量也不大,我當初是這麼想。」

運毒集團是個國際網絡,他們在各國招募好奇、需要金錢、生命經歷有限的未成年人或年輕人,當起跨境運毒的「鳥仔」(tsiáu-á),或是境內販運的「小蜜蜂」。 圖/freepik

羽翼未豐的「鳥仔」 揹負毒品飛翔

在毒品產業鏈裡,馬來西亞與臺灣兩國之間分別是賣方與買方,「公司」之間如何接頭?上頭負責人是誰?這些對位在底層的少年人來說是個謎,因爲大哥的上頭有更大的大哥,再上頭有更深藏的角色。在這個產業鏈裡,少年被稱作是羽翼未豐的「鳥仔」,以空中飛人的方式運毒。

有的明知運送的是毒品,但輕忽和無知讓他們決定冒險賺一筆生活費;有的仗着義氣,在集團大哥長年的「照顧」下開始帶貨;但也有爲數不少的,並不清楚運的是什麼貨,少年人被有心人士以威脅、恐嚇、監控、詐術等方式,要求勞務抵債或是獲取報酬不相稱的工作,成爲「人口販運」的潛在對象。

大馬運毒航線轉向臺灣,被捕人數 8 年增 9 倍

根據《R·AGE》調查,2018 到 2019 年,有 25 位大馬年輕人因運毒至香港入獄,但被捕入監的人數,約僅佔當年運毒至香港人數的十分之一。《R·AGE》調查團隊告訴我們,2019 年,一位大馬少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販運愷他命至香港後,在父母尋求香港牧師和人權律師奔走協助下,減刑後仍被處以 7 年的刑期。不幸的錯誤讓她孤單在異地服刑。

對較有經驗的「鳥仔」來說,如今他們是不敢前往香港的。姜雲享對我們坦白,他朋友也因運毒至港,目前被判終身監禁,「香港因刑期重,沒人敢去了,我也沒選香港。」

媒體在 2018 到 2019 年的調查和關注,使得香港執法單位強力執法,跨國合作的運毒集團則提高意識,慢慢減少大馬──香港這條運毒線路,轉進臺灣和其他國家。

我們向法務部調取資料發現,2011 年,只有 5 位大馬國籍人士因毒品犯罪在臺灣遭到逮捕,到了 2019 年,人數上升到 43 人;其中爲數不少是 20 歲上下的年輕人,或未成年人。

年輕運毒犯 呈年輕化趨勢

岑詠樂兄弟和姜雲享運毒來臺,被帶至看守所的隔天,正好是 2018 年新年的第一天,法院幫他們找了義務辯護律師劉彥呈協助。 30 多歲的劉彥呈律師在 2017 年離開原來的事務所自行創業,同時擔任法扶的義務律師,而他沒想到創業後的第一案,就是遇上外國的少年運毒犯。

「自大馬運毒來多半是三級毒品愷他命,運毒來的年輕人有些會施用毒品,但我記得他們兄弟沒施用,我也記得他們家庭的照顧能力比較低,外面接觸到不良的朋友,然後上游付錢讓你到臺灣玩,」劉彥呈說。

2020 年 4 月,劉彥呈接受我們訪問的那天,他纔剛爲另一位 21 歲的大馬年輕人完成二審辯護。和岑詠樂三人一樣,這位年輕人同樣來自檳城,不過他的運毒方式和先前年輕人把毒綁在身上不同——運毒集團的成員先讓少年隻身來臺,少年抵臺後申請手機和確認住所,集團再把夾藏於空氣清淨機內的愷他命,運送至少年在臺灣暫留的地方。海關偵測到毒品時未先攔截,而是讓毒品繼續遞送,讓大馬少年在領貨時遭警方當場逮捕。

劉彥呈說,他的律師事務所 2017 到 2020 年的三年間,接手近 30 件運毒相關案件,除了四位大馬少年,整體來看,未成年案件就佔五分之一,其餘五分之四,犯案者年紀最長也沒有超過 25 歲。

不論跨境或境內,年輕運毒犯有明顯年輕化的走勢。

本文摘自:《島國毒癮紀事》 圖/春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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