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紅樓夢》多年,我竟忽視了這幾個人物
聊《紅樓夢》最大的問題是,很難再聊出新意了。在新書《紅樓碧看》裡,作家王路認爲自己“還是聊到了一點兒別人沒有聊過的內容”。他從一些在《紅樓夢》裡常被忽視的小人物入手,深剖下去,挖出了一點新的東西來。
比如下文裡,他剖析了針對大觀園內廚房主管柳嫂的一次隱秘的性騷擾;賈母的大丫頭鴛鴦與平兒、襲人的一次討論與爭執;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來賈府的一次拜訪。與我們所熟知的主要人物一樣,這些經得起細看的次要角色們,同樣支撐起了《紅樓夢》世界的實感。
下文摘選自《紅樓碧看》,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爲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柳嫂:一場隱秘的性騷擾
《紅樓夢》第六十回《玫瑰露引來茯苓霜》一節末尾,柳氏從她哥哥家回來——
剛到了角門前,只見一個小幺兒笑道:“你老人家那裡去了?裡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我們三四個人都找你老去了,還沒來。你老人家卻從那裡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來。”
這是一段隱晦的性騷擾。不注意,看不出來。這個小幺兒年紀不大,跟柳氏女兒柳五兒差不多,大概也就十五六歲,正在青春期。從哪裡知道的呢?
一是,柳氏對他來說,輩分是“嬸子”。門內老婆子讓他找柳氏時說:“小猴兒,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
二是,這小幺兒和大觀園裡一兩個丫鬟挺熟的,熟到差不多可以說是在談戀愛或者搞曖昧。他對柳氏說:“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這裡的姊妹,並不是指他的家人或親戚,假如是他的家人或親戚在裡面“成個體統”,柳氏早就知道了。再者,如果是那樣,他也不會說“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而必然要說“也有兩個姊妹在裡頭成個體統的”。前者是說他跟裡頭很多姊妹熟,其中有一兩個“成個體統”。從跟園子裡丫鬟的關係來看,小幺兒雖然年紀小,情商是不低的。
柳氏女兒柳五兒是正談婚論嫁的年紀(有個錢槐一直盯着她,還找媒人說了),這小幺兒也差不多是同樣的年紀。因此知道,小幺兒大概十五六歲。
柳氏多大呢?她女兒柳五兒十六歲,她大概是三十多歲。絕不會到四十。否則,小幺兒就該叫她“大娘”了。
柳五兒長得“標緻”,想來柳氏也是多少有些風致的。這個青春期的小幺兒就忍不住要拿她開個男女方面的玩笑。
但柳氏畢竟高了他一輩兒,小幺兒雖然一張嘴挺能說,也不敢太露骨,只說:“你老人家卻從那裡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來。”
意思是:大白天的,各處都找不到你,你又沒回家,我怎麼有點懷疑,你偷偷找漢子去了?你承認不承認?——小幺兒嬉皮笑臉。
柳氏的回答印證了小幺兒的意思: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屄毛撏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
柳氏沒惱——她爲什麼不生氣?其實,柳氏是個正經的人。後來晴雯被攆出大觀園,送到嫂子家,寶玉去看她,襲人差柳氏和柳五兒把晴雯的東西送過去。柳氏進了晴雯嫂子家,見內屋閃過一個人影兒,以爲是晴雯嫂子偷的男人,很尷尬,放下包袱就走,一句閒話不說。可見,真碰到這事兒,是會讓她臉紅羞恥的。
不過,被一個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小幺兒口頭騷擾,她並不惱。一方面,像這樣的口頭騷擾,在賈府各色僕役裡,實在太常見;另一方面,對方畢竟才十多歲,在她眼裡還是個小孩兒。於是,她順着小幺兒的意思罵回去:“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嘴上葷的人,碰到事倒可能是個正經人;嘴上正經的人,碰到事倒不一定正經。
這句話裡,暗藏着一點兒信息。重點是“親嬸子”的“親”字。小幺兒雖然喊柳氏“嬸子”,但這只是對年長一輩兒又比自己父母年紀小的女性的泛稱,柳氏跟小幺兒並沒有親戚關係。柳氏這麼說,也不排除是小幺兒的親嬸子真有找野老兒這回事兒。所以柳氏反過來罵小幺兒的親戚。
“親嬸子”“叔叔”“榪子蓋”,都是柳氏在強調小幺兒和她的年齡差距——你才幾歲!倒想佔我便宜!“榪子蓋”,就是馬桶蓋,是對兒童頂上一片頭髮的蔑稱。小幺兒當然早過了兒童的年紀,而柳氏這麼罵,是故意把他往小了說,意思是:你還沒發育好呢!就來跟我扯這些!
插句題外話,這裡的文字,不同版本不一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是:“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屄毛撏下來!”而有的版本是:“別叫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揪下來!”——這種差別,可能是曹雪芹改稿時的取捨。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在這種地方也是仔細琢磨的。
柳氏罵小幺兒,小幺兒的嘴比柳氏還溜,立馬回擊:
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着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我這裡老等。你若忘了時,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幹叫去。”
小幺兒雖小,嘴倒是很油。這幾句裡仍然有“找野老兒”的暗示,但就是不露在明面兒上——
“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半夜三更,賣酒賣油的鋪子都關門了,上哪兒打酒買油去?既然不打酒,不買油,又半夜三更跑出去,說是打酒買油,那到底是幹什麼,就可想而知了。——雖然賈府上夜的人也喝酒賭錢,但酒應該是白天就預備好的,油鋪不至於大半夜還開。
柳氏並沒有“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行爲,所以小幺兒只說“日後”,表示你將來也許有那時候呢。
不過,小幺兒這段話激怒柳氏,倒不在“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這種子虛烏有的地方,而在“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千萬不要以爲小幺兒是圖幾個杏子,這是拐着彎兒說柳氏在大觀園裡偷東西。小幺兒的講話水平還體現在,他故意說錯了柳氏偷的東西——柳氏本來偷的是李子,現在他說的是杏子。
這該怎麼理解?也許,他是要避開柳氏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兒(偷李子),不過,也可以作更遠的聯想,這一點留到結尾再說。
柳氏偷李子的事兒,小幺兒怎麼知道呢?——小幺兒的舅母負責看李樹,“昨兒”正撞見柳氏摘李子,制止了她。小幺兒舅母晚上回到家,肯定會在家說,小幺兒也就知道了。這會兒提起來,柳氏只好氣惱地解釋:不是偷李子,是在李子樹下趕蜜蜂兒。小幺兒說柳氏“找野老兒”,她不惱,說“偷杏子”,她就惱了。因爲她沒有找過野老兒,但確實偷過李子。
小幺兒和柳氏熟不熟?比較熟——小幺兒是誰,他的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是誰,柳氏都很清楚。那麼,對這麼一個熟悉的嬸子,小幺兒是不是之前也開過男女方面的玩笑呢?不是的。——如果此前開過,這裡就沒法再開了,如果此前說過柳氏“找野老兒”,柳氏這回也不會再用“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來罵他。可見,這是小幺兒第一回試探着用言語騷擾柳氏。從文學上講,一件素材往往是因爲“破題兒頭一遭”,纔有寫的必要。也正因爲是第一回,小幺兒還不太好意思,表達上還藏着掖着不敢太露骨。
那麼,爲什麼他今天就突然敢用言語騷擾這個嬸子了呢?正因爲,他昨兒剛剛聽說柳氏偷李子的事兒——這裡的“昨兒”,很可能就是指前一天,而不是泛指最近。柳氏說自己“招手趕蜜蜂兒”就是在“昨兒”。可見,小幺兒是前一天晚上剛知道柳氏偷李子的事兒。
小幺兒想騷擾柳氏的心,應該是早就有了的。但在此前,他找不出一個由頭兒——雖然也聽說柳五兒要進大觀園,但那算不上柳氏的什麼把柄兒。就在前一天晚上,他聽說柳氏偷李子未遂——那肯定是怕人知道的,他就拿到了由頭兒。有了這天上掉下來的由頭兒,他的膽兒就肥了。
所以,這天,裡面已經三次兩趟傳了去找柳氏,別人都去了,他卻不動身,並不往外面跑。大概是怕走岔了,錯失逢見柳氏的機會。他穩穩蹲在角門前,等着柳氏從這裡經過,再嬉皮笑臉說出一句看似隨意實則蓄謀已久的話——是青春期的騷動讓他頭一遭向比自己年長一二十歲的女人開了這樣的口。
現在,我們再猜一猜:爲什麼他要柳嬸子偷“杏子”給他?他稀罕杏子嗎?
民間有副流傳很廣的對聯: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須梅。
諧音是: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須媒。
小幺兒不說讓柳嬸子偷李子,而說讓柳嬸子偷杏子——“偷幸”給他呢!
02
鴛鴦:價值觀的差異,靠溝通解決不了
賈赦看中了鴛鴦,但他不可能親自去說,就讓他老婆邢夫人來辦這事兒。邢夫人先找到王熙鳳商量——王熙鳳是她兒媳,又是管事的。沒想到王熙鳳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勸纔是。”
鴛鴦
“不免”“有點兒”“如今上了年紀”,這些表達都是縮句可以縮掉的。一個人的講話水平,往往體現在縮句可以縮掉的詞上。沒有這些詞,註定是狠人,所謂“人狠話不多”。其實不是人狠,是話狠。同樣的意思,話越短,就越狠——“老爺行事背晦”。
狠人說狠話,容易死得快,就像焦大,活不過三集。王熙鳳是狠人,她要像焦大那樣說話,就活不過前二十回。所以她需要話多一點兒,遮遮狠勁兒,在“行事”“背晦”中間加上“不免”“有點兒”,前面再戴個帽子——“如今上了年紀”,氣氛就溫和多了。
這叫“表達對事化”——本來是針對你,針對你這個人,現在,要努力顯得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事兒,只是巧了,事恰好發生在你身上——誰上了年紀,行事都不免有點兒背晦,老爺也是人嘛,又上了年紀——都能理解。韓愈給柳宗元寫墓誌銘,說他“例出爲刺史”,“例貶永州司馬”,“例”就是這個作用:表達對事化。不管你是誰,碰上這種事,一律會這麼處理。
如果王熙鳳話到這兒就停下,那還好。但人都是有情緒的,委婉客氣的話說在頭裡,後面來勁兒了,就收不住了。王熙鳳接着說她公公賈赦:“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羣,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
今天有很多溝通課程,教人怎麼跟別人溝通、交流。我覺得用處不大——人與人之間,難以溝通,根源不在溝通技巧,而在三觀,在對事物的看法是否相容。
王熙鳳,在本性上,就見不得男人這麼搞。雖然她嘴裡說“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但她的丈夫賈璉要做這些事,能把她氣死。而邢夫人樂得當家的做這事兒——只要男人高興,她就高興,只要一切順着男人,自己大老婆的位子就穩。邢夫人和王熙鳳在婚戀觀上是極端不相容的。那麼,無論有多麼高明的溝通技巧,都沒用。溝通技巧是爲了澄清不必要的誤解。但很多時候,存在的不是“誤解”,是價值觀上的衝突。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一節,有兩個價值觀極端衝突的場景,一個是王熙鳳和邢夫人;另一個是金鴛鴦和平兒、襲人、鴛鴦嫂子。平庸的劇作家喜歡靠製造誤解來引發衝突,很多衝突只是因爲信息不對稱:一個人該知道的事他不知道,不該瞞別人的事他瞞着,這就搞出一大堆烏龍,生出一大堆麻煩,看劇就是看這些麻煩。而高明的劇作家把衝突埋在價值觀層面——不是我對你有什麼誤解,而是我和你面對這種事,從根本上態度就不一樣。無論是怎樣好的朋友、親人,關係再怎麼親密,價值觀的差異都不可調和。
王熙鳳是個特別會說話的人,但說激動了,也難免要說出“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意思是:這還是人乾的事兒嗎?——根本上,還是對賈赦、邢夫人的行爲反感。
而鴛鴦和襲人、平兒,沒有地位上的尊卑差別,不像邢夫人是王熙鳳的婆婆,王熙鳳礙於尊卑必須掩飾真實看法——在邢夫人生氣之後,把“老爺背晦”的評價藏起來。鴛鴦、襲人、平兒是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鴛鴦從邢夫人那兒得到了老爺想要自己的消息,心下不快,一個人到大觀園裡來,恰好碰見剛從王熙鳳那兒得到消息的平兒。平兒見四下無人,笑着說“新姨娘來了”,惹惱了鴛鴦,“自悔失言”。
平兒是伶俐的人,行事得體,說話有分寸,在王熙鳳和賈璉之間周旋還能不吃虧,怎麼這時候就失言了呢?
根源還是在價值觀的差別上。如果平兒這句“新姨娘來了”是對襲人說的,襲人一定不惱,就是裝成惱心裡也不惱。而鴛鴦是真惱,在她看來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被背晦的老色鬼看中。然而,在平兒、襲人的認知裡,這事兒不能算是壞事——大老爺人是老了點兒,但沒關係,權力在那兒,地位在那兒,身份在那兒。
賈赦與鴛鴦
雖然平兒心裡大體清楚鴛鴦看不上賈赦,未必會同意,但鴛鴦感受到的侮辱和憤怒絕不是平兒、襲人能感同身受的。——假如她們能有一半感同身受,她們就能分享鴛鴦的價值觀和婚戀觀。這是人與人打小的差異,恐怕是從孃胎裡帶來的。
平兒對王熙鳳說起鴛鴦,“平常我們揹着人說起話來,聽他那個主意,未必肯。也只說着瞧罷了”。——所謂“平常我們揹着人說起話”,也就是丫鬟們小時候聚在一起聊對未來的期待,她們對未來的期待主要就是對郎君的期待。鴛鴦的心思與志氣,平兒不是不知道,但平兒又加了一句,“也只說着瞧罷了”,表示平兒並不相信鴛鴦的理想會永遠不變。平兒是個現實主義者,在意眼前的得失,假使鴛鴦放棄了小時候的婚戀觀,平兒也完全理解——人大了,認清現實,放棄幻想,都是會變的嘛。
可鴛鴦恰恰沒有變。於是她紅着臉向平兒冷笑道:
“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爲什麼鴛鴦前面要羅列上襲人、琥珀這十來個人?連走了的、死了的人都列上?她是想說,我小時候說過的話,到走了、到死了,都作數。
就事論事,鴛鴦要說的是最後一句。但那一句無論如何沒有辦法一開始就說出口。一開始總還是含蓄委婉的、留有餘地的,但說着說着激動了,也就管不了那些了。
鴛鴦的話裡有一句重要而傷感:“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鴛鴦從平兒“新姨娘來了”的玩笑裡明白,她和平兒到底不是一類人;雖然是最親密的姐妹,可是並不能分享價值觀,平兒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的價值觀,所以才把自己小時候殷重袒露的誓言當成矇昧無知的玩笑。她就感慨,“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藏着的一半意思是,你們大了之後想法就不一樣了,我可是從來沒變過。說到這裡,不能不動情,於是趕出來後面那句:“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好的臺詞是要趕出來的,如果不趕,直接就出來,那就不對了。
曹雪芹的高明在於,這裡情緒抵達高潮之後,並沒有完結,而只是個開始。——這時,襲人來了。
襲人瞭解原委後,說了一句看似極公道實則極藏私的話:“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
乍看起來,這話太公道了,能有什麼藏私呢。但襲人,你去翻整部《紅樓夢》,看看她有沒有用“下作”形容過別人——襲人是不想在明面上得罪任何人的,哪怕對一個人反感,她也會藏着掖着,說話有所保留,而這時僅有的保留就剩“論理不該我們說”,隨後就堂而皇之地罵賈赦“真真太下作了”。可見襲人的憤怒。——她是替鴛鴦憤怒嗎?平兒尚且沒有爲鴛鴦憤怒,自私的襲人對鴛鴦的同情能超過平兒?
襲人和平兒一樣,都是很願意做姨娘的人。能做上姨娘,對她們來說,就是人生奮鬥目標到頭了。她們有相近的價值觀,而在得知賈赦想要鴛鴦的消息後,平兒還跟鴛鴦開玩笑,一點兒都不惱,襲人爲什麼這麼惱?
平兒的下一句話暗示了答案——
平兒對鴛鴦說:“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鴛鴦道:“什麼法子?”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
王熙鳳此前曾對鴛鴦開玩笑,說賈璉看上她了,要討她當小老婆。實際上,當然沒這事兒——賈璉真看上鴛鴦的話,王熙鳳吃醋還來不及,玩笑就開不起來了。鴛鴦說的“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指的就是這事兒。然而,從平兒上來就想到這個“點子”來看,我們也許能猜想,賈赦恐怕對平兒動過念頭——雖然僅僅是念頭而已。《紅樓夢》裡沒有明寫這一點,但這未必不符合邏輯。
一是賈赦的品性,襲人罵他“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可見賈赦不能放手的女人絕對不是一個兩個,而平兒作爲賈赦兒媳王熙鳳帶來的丫鬟,賈赦恐怕不至於完全注意不到她。一旦賈赦注意到她,以平兒的長相和伶俐,恐怕賈赦就難以沒有想法。但有想法歸有想法,他什麼也做不了,畢竟誰都知道,平兒是他兒子賈璉的人。因此,平兒在賈赦這個老色鬼的府上,才得以安全。所以平兒“教給”鴛鴦的法兒,實則是她自己的親身經驗。
能夠做賈璉的小老婆而不是賈赦的,平兒深感慶幸。所以她才能笑着對鴛鴦提起這個辦法。而這正是襲人憤怒的由來:在場的三個人,平兒、鴛鴦、自己,另外兩個賈赦都動過歪心思,唯獨對自己沒有——原因也很簡單,襲人沒她倆長得好看。因此,襲人才忍不住罵,“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襲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算不上“平頭正臉”。
襲人沒有平兒、鴛鴦好看是事實。她雖然不願意接受,但並沒有怨恨平兒、鴛鴦的理由。只是,當色鬼賈赦用親身行動來強調這一事實的時候,襲人不能不被迫面對,也就不能不憤怒。
襲人是個不甘心的人物,她雖然沒有美貌,但憑着心機和藏拙俘獲了王夫人的信任、寶玉的親暱,此時已經成了準姨娘。想到這裡,襲人又高興起來,對鴛鴦笑道:
“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
從這裡可以看出,襲人對鴛鴦並不存在多少同情。看似出主意,實則是炫耀自己幾乎到手的姨娘身份,況且是寶玉的姨娘:做寶玉的姨娘不要說比賈赦,就是比賈璉還要強得多呢!——襲人的提議是出於炫耀,而炫耀是出於憤怒後的報復。
於是,鴛鴦不能不更生氣:“你們自爲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你們且收着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襲人的到來,讓劇情在三人場景中又抵達高潮。這依然不是結束,曹雪芹又讓第四個人物出現了:鴛鴦嫂子。平兒、襲人、鴛鴦嫂子,每一個人的出現,都不僅沒能緩解鴛鴦的怒火,反倒讓怒火更熾盛,這和來者是不是鴛鴦的朋友無關,只和來者能否與鴛鴦持相同的價值觀有關。
鴛鴦嫂子來後,鴛鴦盛怒之下,不再藏着掖着,冷冷地問她“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她嫂子就笑了,“可是天大的喜事”,這讓鴛鴦怒不可遏——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着罵道:“你快夾着屄嘴離了這裡,好多着呢!”
如果之前沒有見平兒、襲人,直接是鴛鴦嫂子找了她,鴛鴦還不至於這麼怒不可遏。這是鴛鴦的價值觀在屢屢遭到衝擊後的報復性發泄。
我們可以從一個小細節——小到一個字——看出鴛鴦和她周圍女性價值觀的差別。這個字是“封”。
邢夫人最初找鴛鴦,是這麼說的:
“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最有意思的兩句是,“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被一個老色鬼看中,對鴛鴦來說是極其噁心的,而邢夫人覺得這是無上的榮光。所以她說,“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用的是“封”——封侯的封。
鴛鴦罵她嫂子,“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鴛鴦嫂子臉上掛不住,但她有市儈的智慧,很懂得怎樣掉轉矛頭,把火往平兒、襲人身上引:“當着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着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麼過得去?”
話一出口,鴛鴦還沒來得及接,平兒、襲人就坐不住了:“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
談及納妾,平兒、襲人用的字眼兒,和邢夫人如出一轍:封。不是“納”,不是“娶”,不是“要”,而是“封”。
鴛鴦在談到同樣行爲的時候,用遍了其他字,就是從來沒有用過“封”:
——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你們自爲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
——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
鴛鴦說過“作小老婆”“娶大老婆”“成小老婆”“放小老婆”,就是沒說過“封小老婆”。——這裡的用字,體現人物的認知。沒有那種認知,就沒有那種表達。
不過,難道鴛鴦的字典裡就沒有“封”字嗎?不是,鴛鴦也用過“封”:
“——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
鴛鴦用“封”,是在罵人:什麼狗屁權力,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而平兒襲人說“封小老婆”,是嚴肅的,儘管不承認自己是小老婆,但仍然用“封”來表示小老婆在她們心目中的地位。
這正是平兒、襲人永遠無法理解鴛鴦的地方。
03
戴權
《紅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了,死的時候太年輕,賈蓉還只是個黌門監生,喪禮寫到大牌子上,很沒面子。賈珍正發愁——
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
戴權送禮,其實不需要親自來,禮到,就行了。但他親自來了。而且,是先派人送了禮,過了會兒,才親自坐大轎來的。
戴權
次序很重要。如果直接帶着禮來,要麼是和賈府關係很近,要麼是身份不怎麼貴重。戴權和賈府,關係不算近,戴權又很在意自己的身份,所以先派人打前站,禮送到,隨後再來,意味很不同。
領導要到哪裡,得先有人打前站,把該帶的東西帶去,領導隨後纔到。沈從文《丈夫》裡,有個片段可以對比:
巡官查船,看中了船妓老七,巡官當時什麼也沒說,前腳才離開——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傳話:“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大娘說,“就來麼?”“查完夜就來。”
幾個細節。
第一,用的詞叫“考察”。實際上就是讓老七陪他睡覺。
第二,這話不能由巡官說——“我等會兒要來考察考察老七”,太不像話。指示要由陪同人員傳達下去。但“考察”還得親自“考察”。
第三,不能當時就傳達,也不宜太晚。因爲當時是在執行公務。要等他前腳走,後腳讓跟班兒來知會大娘一聲。既雷厲風行,又公私分明。
第四,“查完夜就來”——表明還是工作第一。同時也是告訴大娘,提前做好準備,他來之前,不要讓老七再陪別人了。
《紅樓夢》裡,戴權先派人送禮,過了會兒,坐大轎來,這一前一後,派頭就出來了。
賈珍趕緊招待,聊了兩句,提起想給兒子捐官,戴權笑道:“想是爲喪禮上風光些。”——一句話點中要害。
賈珍忙笑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麼樣,看着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
簡短几句,非常有嚼頭兒。
有沒有說需要多少錢?沒說。但也等於說了。因爲另一位“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
爲什麼是“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爲什麼不是缺一員,也不是缺三員、五員、八員、十員?
因爲,缺兩員好對標,讓你看看另一個是誰買走的,花了多少錢。“襄陽侯的兄弟老三”,是個樣板,可以參考。回頭無論誰想捐官,都仍然是“短了兩員”。
“三百員”,是編制員額。而賈蓉捐的,實際上是候補。第五十三回說了,“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也就是說,他應該是不計入“三百員”這個數的。
另外,有意思的是,“襄陽侯的兄弟老三”。——這個“兄弟”,到底是襄陽侯的親兄弟,還是同宗同族的兄弟,就不好說了。就像賈芹,也是賈蓉的兄弟。
“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透露兩點,一是價格,一千五百兩;二是方式,“送到我家裡”。
“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麼樣,看着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不拘怎麼樣”,話很活,起碼兩種含義:一是,要按正常流程,他拿不到這位子;二是,要走正常價格,他拿不到這位子。“看着他爺爺的分上”,一方面是戴權顯示資歷,另一方面透露出,這人可能確實和襄陽侯沒那麼近,是遠房親戚。“胡亂應了”表示,對自己來說,不算啥事兒。至於馮胖子,“我就沒工夫應他”。爲什麼“沒工夫應”?很值得琢磨。
“永興節度使馮胖子”是誰?
也許跟馮紫英家有親戚。
第十回說:“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着呢。”
不能排除,“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其實就是張友士要給兒子捐官。
張友士出得起一千五百兩銀子嗎?另一方面,候補的“龍禁尉”,就是個名頭兒。賈珍就是想花錢買個面子,因此無所謂。但張友士,恐怕更想給兒子捐個能迅速回本的官,那麼,戴權能提供的空缺就不匹配他的需求了。彼此照會後,戴權也就“沒工夫應他”。
賈珍讓人寫好履歷,戴權看了一眼,遞給身邊小廝,說:
“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
明面上,是對小廝說,其實是讓賈珍聽的。“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五品”,是級別,“執照”,表示認證。這意在讓賈珍覈對一下交易信息。“戶部堂官老趙”“我拜上他”,表示這件事不是自己辦的,自己是個“中間人”。
“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兩重含義。一方面,你的銀子,不是給我,最終是要送到戶部老趙那兒的。另一方面,這銀子,得由我送到戶部,所以你該先送到我家。這和前面“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是一樣的。“我家裡”三個字,不是可有可無的。
這時,賈珍還有個問題:我該給多少錢?
但這個問題,不能直接問。
人家戴權,從頭到尾都沒說你該給多少錢,直接說,“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接了履歷,就安排小廝“回來送與戶部”了。你馬上提錢,好像人家幫你辦事是圖這點子錢?不尊重。
所以,現在不能問。
但是呢,“回來送與戶部”的“回來”,也很有意思:究竟什麼時候算“回來”,還取決於賈珍的銀子什麼時候到位。
這時,戴權告辭——來也來過了,事也談妥了,不告辭幹嗎呢?賈珍當然要象徵性地留飯,但人家哪稀罕你的飯:
戴權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併送入老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裡,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後,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節奏很重要。
雖然還沒問得多少錢,但也不能立即問。要雙方都若無其事,當成這事兒已經完了。人家要走,你留一下,留不住,也就只好送人走,送出門,上了轎,似乎一切都妥,沒啥事了。這時候,突然彷彿想起來什麼似的:
“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併送入老內相府中?”
這還用問?前面已經兩次含蓄表達了,送到家裡。賈珍能不知道嗎?當然知道。明知而故問,是因爲,要問別的問題。
“我該給你多少錢?”
你總不能讓別人開口,說你該給我多少錢。但直接問“您看需要多少兩銀子”,突兀了。所以,不問價格,而問支付方法——這就顯得謙卑、委婉。
這一問,戴權接得相當高明——也是因爲接過太多次了。他不是直接說“兌到我家”,也不是“一千兩銀子兌到我家”——因爲他前面講了嘛,銀子是要到戶部的(不管實際上是不是),所以,他要先講一句:
“若到部裡,你又吃虧了。”
熨帖、在理,處處爲人着想。之後,再緩緩補道:
“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平準一千兩”,是個整數。這時候,必須得整數。如果數不整,就顯得斤斤計較了。
之前的一千五百兩,也是大體的整數,但不如這個更整。也幸好那個是“一千五百兩”。如果那個是兩千兩,這邊就難了:也兩千,不合適——畢竟是“咱們的孩子”;一千五,也不合適——那邊的數更整,顯得這邊不夠隨意;一千,和兩千差距太大,讓“老相與”吃虧太多。
因此,那邊一千五,這邊一千,錢更少,數更整,更隨意,妥妥的。
雖然銀子的多少是“不拘怎麼樣”的,但裡頭學問不小。
“送到我家就完了”,“就完了”表示“不是個事兒”,等於前面的“胡亂應了”。
戴權行雲流水。
本文摘編自
《紅樓碧看》
作者:王路
出版社: 深圳出版社
出版年: 2024-7
編輯 | 輕濁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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