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下的翻譯(下)
夢遊者40 聲音 圖/王幼嘉
我主編《翻譯天地》期間,訪談了很多翻譯界名人,如喬志高、殷張蘭熙、余光中、餘也魯、思果、John J. Deeney (李達三)、林太乙、餘丹、林文月、老康、杉浦洋一、黃得時、宣誠、餘阿勳、張時、胡品清、王藍、何凡、黃文範、黃宣範、左秀靈、陳蒼多、周增祥、Eugene Albert Mide (倪達勤)、周聯華、林良、張振玉、簡清國、景翔、彭歌、黃驤、劉慕莎、崔文瑜、夏元瑜、龐禕、劉宗向、潘暉暘、吳昭明等人,也主持了若干次專題座談,例如殷張蘭熙的「我如何英譯《尹縣長》?」、林文月的「我中譯《源氏物語》的經過」,和老康的「如何學翻譯」等,我自己增長了不少翻譯知識,對做人的器度,和做學問的態度,也受益匪淺。
五、提起《翻譯天地》,有件趣事不妨一記,爲了申請《翻譯天地》的出版執照,我本來是向海軍總部申請「中央海軍訓練團第五期畢業」證明書,作爲規定大學畢業或同等學力的申請必備證件之一,1990年4月7日海總給我回文(03776號),說「確無臺端任何服役資料」。到了1997年10月28日,我向國防部申請非常審判,迴文(033號)說「檔案資料均遭焚燬,無法調閱查考」。後經海總郭行儀參謀終於找到了資料,補填了我確曾活在人間十年(1949-1960)的證明。
郭參謀和我素不相識,至今(2023)僅見面一次,那是2002年7月4日他出國接艦前夕,曾來我辦公室一晤。斯人斯事我曾和徐學海將軍聊起過,他建議我應有專文報導;也和曾耀華將軍提起,他說只有這種勇敢的人才會幹出這種勇敢的事,如有機會,他要交上這位同僚。不料,這件事還有出乎情理法的後續,到了2017年5月18日,我收到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發給的個人案情檔案,我坐牢坐了十年三個月零五天,卻少了最初被密囚「鳳山海軍來賓招待所」九個月(1949/12/03-1950/09/02)的記錄。讓我當事人,啼笑皆非!
六、1987年11月19日至22日,美國「華文華語教學研討年會」在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我忘了其名的一家72層高的旅館舉行,臺灣應邀組團與會的有,團長國立編譯館熊先舉,團員中華語文學院何景賢,國際翻譯社鬍子丹,師範大學李鎏教授等計十四位。頭天在旅館大廳簽名報到時,行列中我驚喜遇到了綠島難友王孝敏女士。她把長髮剪短了,稍稍豐潤的臉龐襯托出樂觀、幹練,鬢容間似乎找不出歲月留駐的痕跡,皓齒中仍現往日的爽朗言談。
十多年來,她是一名獨自走天涯的女人,惟恐引起無謂流言和麻煩,一直沒有和我通信。會議期間,白天我二人在會議廳說教說學,晚間在咖啡座聊獄聊囚,談綠島,談臺北,談眼前,談未來。窗外星光點點,座前點點燈光,談不盡的底細,說不完的微末;多少年的捆綁,剎那被釋放了,秒速被自由了,釋放得不敢相信,自由得過於突然。
王孝敏1977年來美國,入克萊蒙研究院,1979年獲語言學碩士,1981年獲博士學位,一直在慧德大學(Whittier College)教書。她我商量,我二人何不合作編一套書,爲海峽兩岸的中國人交互欣賞彼此的文學作品,也爲她我生命中塑一個美好的回憶驛站。
1987年8月間,「中國當代文學叢書」的第一輯第一、二冊在臺北出版了,王孝敏、邾鎔(北京師大教授)合編,第一冊有散文12篇,以冰心的《空巢》爲書名,第二冊9篇,以汪曾琪的《受戒》爲書名。文章中有些名詞成語等,由羅傑士大學(Rutgers University)李培德教授負責英譯。兩本書在美國各大學反應不錯,正準備第二輯第三、四冊以臺灣作品爲主時,王孝敏患了肺腺癌,不能上課不能工作,忙着化療忙着看醫生。1992年7月11日過世了。她曾對我說,坐牢是爲了追求自由,死亡是爲了存檔回憶。
七、1990年開始,《亦師亦友亦兄長》(2019/10/20-21刊聯合副刊)的卜少夫邀我在香港《新聞天地》上寫「每週評論」,不到50篇時,因某篇文章被認爲不妥,教長蔣彥士先生電話卜先生,以後所有評論必須具名作者,而且真名真姓。從此我改寫「今日臺北」專欄,也是每期一篇,寫得痛快,想到題目就哈哈,例如「近世進士盡是近視」(某眼鏡店曾採作廣告文案)、「臺北小姐與東方佳麗」(新生報轉載)、「安全帽與保險套」(深獲林洋港市長當面讚賞,笑稱市府政令趕不上一篇文章效果大,特舉杯邀飲)、「華航的臨危百亂」(發表後一連兩次登機時空姐邀我升等)、「公賣局公婆何其多」(未具名人送我家中一箱臺灣啤酒)、「假如我是臺北市長」等等。我揀選多篇沒有時間性的,輯集成書,書名就叫《今日臺北》。
稍後卜先生要我連載綠島的故事,《我在綠島3212天》,1989年3月開始,連載36期。1999年改名《跨世紀的糾葛》單行本,第三版中有上世紀「白色恐怖」諸多冤案中的加害人的後代蔣友柏寫的序言,終於有人出面,說了聲「抱歉」。2000年該書節簡篇,獲中國時報主辦的傳記文學獎首獎。
八、1994年7月8-10日,「外國文學中譯國際研討會」在臺北中央圖書館舉行,我有幸以國際翻譯社社長名義應邀參加。至此,「翻譯社」這一行在臺灣已非六、七十年前,被視爲是打字行的同等行業了。
九、2003年開始,政府各級機關爲了不再「自尋煩惱」,各自爲政地個別請託翻譯社,爲他們在必要的外文上代勞效力,先以「建置內外部雙語環境設施翻譯(中譯英)服務」名義,委託中央信託局辦理集中採購方式,每年一次。但終因翻譯服務不是物具買賣,標價很難定奪,水準更難尺寸,連續四年招標四次後,2007年恢復了原狀,仍然各單位自行處理。
十、國際翻譯社成立至今逾半世紀,此期間,我把我所喜愛創作的出版業務放在翻譯社的出版部裡,最初我出版了「新知文庫」100種,選書「中譯」是一個醉人的工作,外文版的一般書籍 ( general publication),最初幾版都是25開的精裝本(hard cover or leather bound),上架陳列在所謂規模較大的書店的明顯位置,熱銷期差不多了,便以40開本的平裝本(soft cover or paper bound)配放到小一點書店去賣,售價便宜,這些書店通常把這些40開的書堆放在一個方形或長方形的櫃架裡,讓客人們自己去翻箱倒櫃的選擇;這種選擇往往成了我在國外旅行的一種樂趣,這種樂趣有時也成了我在國外旅行的一個目的,想想看,當你看到這些可愛的書名進入你的眼睛時,如Body Language, How to Read a Person Like a Book, Face Reading等等,你可以立刻想到他們最適當的中譯應該是《行爲語言的奧秘》、《讀人如讀書》、《五官面相術》,那剎那間的感受不是「小確幸」可以涵蓋的。
我曾擁有原文版數百本之多的這些40開的英文版和日文版,再選擇性地一一請人中譯,輯入了「新知文庫」。後來發覺到出版此類書的出版社越來越多,我趕不上別人腳步,也少了「與人競爭」的基因,便改變出版「中國名人傳記」100種,除了自己以「霍必烈」筆名寫了18位名人,其餘82位是向中國徵稿和自日文版翻譯來的,我之所以進了廚房而怕熱 (幹出版而儘量不和國內作家們打交道),我不敢自找和給人麻煩,情治單位會嫌我交遊太多太雜,我的確恐懼被「盯上了」而日夜不安。《翻譯天地》之所以停刊,這也是原因之一。
《曹雪芹傳》是「中國名人傳記」100種的第一種,叫好不叫座,一連好幾本名人傳記都滯銷,原因是,學術性高於故事性,文字不爽口,我是以書養書,甲書好賣乙書才能接着出,書不好銷便難以爲繼。有天,我得知某電視臺將播出潘迎紫女士的《一代女王》,我立刻搜輯資料,邊寫邊中打插圖,少眠少休了兩個多禮拜,請工廠加班,在電視播出沒幾天,《武則天傳》便同步出版,只登了一次文化廣告。
發書後的隔天有了好消息,書店已有陸續批書,如此一來,增加了自己寫的信心,以故事性的賺錢書,來填補學術性的滯銷甚至虧本書。我寫的傳記當中,有幾本我認爲稍稍滿意的有:《賽金花傳》、《宋江傳》、《司馬遷傳》等,至今連身邊一本都沒有了。
我和同事們還合編了十餘種專業字典,自電腦問世以來便歇手停擺。我個人在退休後至今的十多年,除了多次旅遊,也寫了好幾本書,都是經報刊發表過再出版。
2005年我77歲,因心臟病加便秘兼骨剌又靜脈瘤,自職場退休。商請資深同事們輪流接棒主持,現在第四棒(2020-2024)陳美玲女士主持中。國際翻譯社一直保留我桌椅,虛位以待,上下班我不打卡但上班時間我都在,2022年二月一日我滿93歲,開始了輪椅代步,個人在辦公室時間爲13:30~16:30。
連我自己也很難相信,我居然在國際翻譯社,自1967年連續工作了五十六年之久,至今,我年已94,還是有興趣繼續下去。當然,老朋友劉紹唐兄( 1921-2000 )常掛嘴邊的一句話,「一個人一輩子能從事而堅持一個合法有助於社會的行業,那就是成功。」對我稍有安慰也有鼓勵,他生前在臺灣,終生只經營了一分雜誌《傳記文學》(1962-),現在,他人往生了,《傳記文學》仍然在人間發光發熱,想想,和她同一時期的雜誌刊物等,倖存者有幾!
我檢視我這一輩子,應該算是隻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創立而經營了國際翻譯社,而且是在「戒嚴」下自己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創作也翻譯,我希望我人亡而事不息,輪流主持國際翻譯社的資深同事們,會一直繼續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