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隆尼亞的交易：西班牙議會懸空，加泰獨立運動的「歷史契機」？
西班牙如今的懸峙國會局面，成爲了加泰隆尼亞獨派政黨推進的契機。 圖／路透社
文／李浚賢（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西班牙首相爭奪戰漸入白熱化階段。9月27日，在野的主流右派人民黨黨魁費侯（Alberto Núñez Feijóo）組閣失敗，看守首相桑切斯（Pedro Sánchez）領導的主流左派工人社會黨成功延續執政權的機率隨之增加，但這也預示着全國今後數年的政治航向，將愈發受制於未來一兩個月，加泰隆尼亞流亡領袖普吉德蒙（Carles Puigdemont）及其政黨的政治抉擇。
由於在今年7月大選中，左右派陣營皆無法獲得過半席次，西班牙政壇陷入懸峙議會局面，因此桑切斯想帶領組閣，就必須指望與小黨——例如加泰隆尼亞獨派政黨——合作，而若普吉德蒙創立的加泰團結黨（Junts）與工人社會黨之間的博弈一旦破局，西班牙國會甚至可能走向重新選舉，意即大選選出的350個國會議席名單變相作廢，各陣營圍繞着這個結果而展開過的連場「合縱連橫」談判頓失意義，約3,500萬名選民也將在稍後的冬天被再次動員，投入到這場歹戲拖棚的混戰之中。
▌前情提要：〈西班牙能變天？國會大選結束，爲何左右兩派仍陷入僵局〉
▌前情提要：〈西班牙能變天？國會大選結束，爲何左右兩派仍陷入僵局〉
可是反過來，雙方就算達成妥協也絕不意味着西班牙政壇就此歸於平靜。自6年前（2017年）加泰獨立公投至今，西班牙國會內從極左到極右的四大政團（人民黨、工人社會黨、極右的Vox、極左的Unidas和彙總），均不同程度反對當地單方面宣佈脫離西班牙。
2023年加泰隆尼亞民族日，巴塞隆納街頭一對身披加泰隆尼亞旗的伴侶。這一天是1714年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的巴塞隆納包圍戰中，巴塞隆納落敗之日，戰敗導致加泰隆尼亞失去自治權。 圖／法新社
▌西班牙國會的懸峙僵局
「達成妥協」本身即意味着加泰獨派已成功「趁亂」從馬德里中央政府手中獲取若干政治讓步，而讓步幅度越大，中短期內全國左右派之間的撕裂勢必越深，以Vox爲代表的西班牙極右勢力與加泰急進獨派組織之間「相互激進化」（mutual radicalization）的風險也變得越來越無法忽視。
回顧7月大選的成績，奪得137席的人民黨領先僅獲121席的工人社會黨，但兩大政黨均未能拿下單獨籌組政府所需的絕對多數（至少176席），彼此也不願共享執政權力，因而必須各自向其餘黨派拉票。
同樣位於政治光譜右側的人民黨與第三大黨Vox，在這次選戰中相互視爲潛在合作對象，但由於Vox議席數量意外驟減逾三分之一至33席，再聯同人民黨「另類支部」納瓦拉人民聯盟的（1席），以及右傾但僅支持擴大當地自治權、不追求獨立的加那利同盟（1席），四者相加後仍只得172席，無視其它政黨而自行組閣的願望無奈落空。
另一邊廂，基於左傾意識形態、以及面對西班牙各地分離主義時較相對溫和的立場，工人社會黨似應有望贏得極左翼彙總（31席）以及各地方政黨——加泰團結黨（7席）、加泰共和左翼（7席）、巴斯克地區聯合（6席）、巴斯克民族主義黨（5席）、加利西亞民族主義集團（1席）——的加持，以178席跨越組閣門檻。可惜現實中，加泰團結黨早已與工人社會黨鬧翻。
人民黨在7月大選奪得137席的人民黨，領先僅獲121席的工人社會黨，但兩大政黨均未能拿下單獨籌組政府所需的絕對多數。圖爲人民黨黨魁費侯。 圖／美聯社
馬德里街頭的工人社會黨競選廣告。 圖／美聯社
▌加泰獨派與工人社會黨爲何翻臉？
雙方之間關係破裂，要回溯至2017年10月1日的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當時長年由加泰獨派執政的自治政府不顧西班牙憲法法院反對，舉行並通過獨立公投，而時任人民黨中央政府決定以1978年憲法賦予的正當性爲後盾，藉司法手段大舉圍剿獨派的活動空間，包括推動參議院短暫凍結加泰自治權、解除自治政府主席普吉德蒙及其全體內閣成員的職務等。
普吉德蒙則搶先推動加泰議會通過獨立宣言、建立「加泰隆尼亞共和國」，然後獨自前往比利時建立流亡政府，其餘閣員則陸續遭受司法審判，副主席容克拉斯（Oriol Junqueras）等9人後來更因煽動及侵吞公款等罪名而被重判入獄9至13年。
獨立公投運動告一段落，加泰獨派內部的路線分歧也逐漸明顯。儘管兩大獨派政團初期仍保持合作，重新聯合掌握自治區執政權，但容克拉斯所領導的加泰共和左翼提倡「區別對待」馬德里不同勢力，主張西班牙左派仍然是值得被遊說和拉攏的對象；以普吉德蒙爲代表的加泰團結聯盟（JuntsxCat，約等於加泰團結黨的前身）則反感左派幾乎全盤附議右派政府接管加泰隆尼亞等行動，認定工人社會黨與人民黨是「一丘之貉」，堅信同時反對兩者的議會路線纔是加泰隆尼亞的出路。
2018年6月，執政的人民黨高層弊案加速發酵，兩大加泰獨派政團均配合在野工人社會黨彈劾對手下臺，桑切斯成爲新首相，卻無法避免接下來被兩政團與右派異口同聲否決2019年度財政預算案，兼同年4月、11月兩度大選後全國執政權仍懸而未決的被動局面。期間加泰團結聯盟反對工人社會黨的立場絲毫不變，加泰共和左翼最終則多少抱着「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心態，在交換了較不敏感的條件後，便以投棄權票的方式讓路，令桑切斯得以有驚無險連任。
只是與此同時，加泰獨立運動、乃至隨後的疫情也觸發了「大西班牙意識」的反彈，成立不足十年的極右Vox一舉奪得52個國會議席，並陸續在大量地方選舉中攻城掠地。以往多次公開反對特赦「分裂主義者」的桑切斯逐漸意識到，微調加泰政策既有助於穩住全國左派選民基本盤，更可在兩大獨派政團之間進一步製造「分而治之」的效果。
加泰隆尼亞民族日，巴塞隆納的示威人羣。 圖／法新社
以普吉德蒙爲代表的加泰團結聯盟（JuntsxCat）反感左派幾乎全盤附議右派政府接管加泰隆尼亞等行動，認定工人社會黨與人民黨是「一丘之貉」。圖爲2019年，不滿桑切斯的加泰隆尼亞抗爭民衆。 圖／路透社
▌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重燃希望？
2021年6月，中央政府「有條件特赦」了容克拉斯等9名加泰領袖，卻一直堅拒向普吉德蒙等更多涉案者釋出類似善意，普吉德蒙本人也只能繼續憑歐洲議會議員身份及既有的政治能量，遙距指導加泰團結黨的行動。（延伸閱讀：〈統獨和解或自爆？西班牙特赦「加泰隆尼亞獨立建國犯」〉）
團結黨不滿共和左翼逐漸「背離了昔日的承諾」，積極參與更有利馬德里的「大黨間溝通」模式，而沒有與加泰隆尼亞國民議會（ANC）、文化遺產保護委員會（Òmnium Cultural）等草根獨派組織「共同進退」。
去年9月起，獨派內部分裂加劇，身爲加泰團結黨黨員的自治區副主席，被身爲共和左翼黨員的主席辭退，隨後加泰團結黨的七名自治政府內閣成員憤而退出聯合政府。共和左翼並沒有爲此安排地方選舉，而是轉而尋求加泰社會黨（工人社會黨在當地的分支政黨，支持加泰隆尼亞留在西班牙）的支持以維持執政。當地有評論一度預言，此乃這一波加泰隆尼亞建國進程（procés）的終結——事實上，不論是西班牙右派還是加泰急進獨派，雙方的鷹派政治議程也的確開始有了被邊緣化的跡象。
不料今年7月大選所衍生的「數字遊戲」，竟重新點燃了加泰隆尼亞統獨矛盾的戰火。手握7票的加泰團結黨不再像上次大選般無條件否決一切，而是企圖藉「懸峙國會」裡，自身的「不可替代價值」促使西班牙主流政黨就範，接受自1978年西班牙民主化以來，國會組閣談判桌上最逼近違憲臨界點的索價，當中包括大幅提升加泰隆尼亞語的法定地位、解除針對普吉德蒙和其餘獨派人士的所有「司法迫害」、承認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的民主正當性等，並要求設立「保障機制」確保任何已承諾的條款能有效落實。
2023年加泰隆尼亞民族日，巴塞隆納民衆高舉普吉德蒙照片。 圖／歐新社
桑切斯原本堅稱尊重現行憲政及司法權，將拒絕談判大赦加泰隆尼亞獨派頭人普吉德蒙。但到了現在，他的遣詞用字已逐步出現微妙調整，右派越來越確信桑切斯爲求相位「不惜一切代價」。 圖／美聯社
▌馬德里與巴塞隆納的「世紀博弈」
事實上，加泰團結黨宣稱「誰接受其要求就支持誰當選」，但右派自然不可能「政治自殺」。人民黨候選人費侯已多次表明絕不爲此與普吉德蒙談任何條件，並聲言西班牙已陷入由「一名逃犯」來左右全國前途命運的「民主反常」狀態。9月24日，組閣表決失敗前的週末，人民黨在首都馬德里發起大規模遊行，強烈反對大赦。參與人數多於4萬，超過各方預期，某程度上也是因爲桑切斯確實對這項交易流露出越來越大的興趣。
面對普吉德蒙的「漫天要價」，競逐連任意向強烈的桑切斯採取「先易後難」策略，先從語言領域着手與對方建立初步互信。過去2個月，工人社會黨推動國會承認加泰隆尼亞語、巴斯克語、加利西亞語爲國會工作語言，接着又利用輪任主席國身份之便，在歐盟外長會議期間臨時新增議程，討論把這三種語言列入歐盟官方語言。作爲回報，加泰團結黨已於8月17日投下關鍵票數，協助工人社會黨的人選阿門戈爾（Francina Armengol）順利當選國會議長。
然而真正的考驗纔剛剛開始，畢竟相比兩年前僅讓個別獨派領袖受惠的「有條件特赦」，普吉德蒙的政治矛盾徹底「去司法化」（desjudicialización）、甚至獨立公投合法化等排山倒海的訴求，顯然脫離了當前西班牙整體民情，主流民調顯示，大赦加泰隆尼亞政客的全國支持度仍僅有2成左右。
有鑑於此，直到加泰隆尼亞語議題妥善解決前，桑切斯依然堅稱尊重現行憲政及司法權，將拒絕就大赦議題談判。但到了現在，他的遣詞用字已逐步出現微妙調整，右派越來越確信桑切斯爲求相位「不惜一切代價」，更擔憂其「切香腸」戰術終將「得逞」，西班牙主流民意終須在「溫水煮青蛙」中接受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持續推進的新現實，繼而「動搖國本」。
不過話分兩頭，這場「世紀博弈」倒也沒有表面看來那麼容易談妥與執行，例如大赦後加泰獨派是否須放棄再次單方面宣佈獨立，或可否再次單方面舉辦獨立公投而不受司法追究？加泰隆尼亞與西班牙政壇各方，如何爲每個可預見的細節留下詳盡定義、不留下漏洞隱患而各取所需？
在馬德里及巴塞隆納雙方缺乏足夠政治互信的情況下，普吉德蒙指望的這份「歷史級協定」內仍有萬千無法盡錄的留白之處，恐怕都足以成爲日後再起爭端的全新助燃劑。
在馬德里及巴塞隆納雙方缺乏足夠政治互信的情況下，普吉德蒙指望的這份「歷史級協定」內仍有萬千無法盡錄的留白之處。圖爲巴塞隆納天際線。 圖／美聯社
責任編輯／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