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展|缶廬花香:詩心不改的吳昌碩

說起來,上一次看到吳昌碩大展還是在2018年6月,故宮文華殿,“鐵筆生花:故宮博物院藏吳昌碩書畫篆刻特展”。站了足足七個小時,一張張細看。這次正在浙江美術館展出的吳昌碩藝術傳承展,主要是從文脈傳承上呈現,其中吳昌碩的大多作品來自西泠印社與安吉吳昌碩紀念館藏。

是炎熱的天,缶翁花香,總有詩心在。在裡面看到一枚吳昌碩的篆刻,印文是“湖州安吉縣”。想想不管世事如何,也莫管多少贊與微詞,他始終是湖州安吉縣那個吳俊卿。

吳昌碩 《湖州安吉縣》

初識吳昌碩到而今,斷斷續續,看他的作品,也有好些年了。此次走到他的作品面前,禁不住會像朱利安·巴恩斯所說,要在心中問候。

想到德加與安格爾的故事。1911年,雙目失明的德加到畫廊參觀十九世紀新古典主義巨匠安格爾畫展。他讓雙手從安格爾畫作前一一掠過,向他的畫家致敬。這是一種與風的觸摸,對德加而言,他完成了靈魂上對前輩的珍視。

事實上,作爲觀者,置身於這些金石書畫之中,似乎生命中許多懸而未決的情緒在這裡可以得到緩釋,這也是看展的樂趣吧。

觀者與每個畫家的相遇都有不同的情緒。就如看金農的畫,看他的荷塘億舊,看他有時題跋絮絮叨叨,追念往日,這感覺真有點像老友相聚。而吳昌碩的作品給人的感覺是很特別的。他有金石之氣的表達,也有雅俗共賞時的親切。吳昌碩作於1902年的紙本《鼎盛圖軸》(浙江博物館藏),繪畫與青銅器全形拓相結合,在華麗繁盛之中,蒼勁渾厚。畫面中,牡丹爛漫,枝條茂密,梅花古拙,銅器拓片斑駁。每見此畫,總會想到《易經》中的六個字:剛健、篤實、輝光。所謂宏大氣象與凝固的美感也就如此了。

吳昌碩 鼎盛圖軸 浙江博物館藏

在吳昌碩的作品裡,有和煦的東西,有雍容的瞬間,也有將人類悲情的即時即覺幻化爲熊健剛強的風格,以及,筆墨之中呈現的橫掃千軍的霸氣。這是他融金石書畫爲一爐,以深厚內功師古開今。吳昌碩畫作設色大膽,又永存詩心,然而這背後卻是他飽受動盪的一生。

吳昌碩 《篆書樂無飲且六言聯》 200×46cm×2 1918年

吳昌碩的大寫意繪畫中多次出現的“擬青藤筆意”、“青藤句,俊卿錄之”,可以看到徐渭對他的影響。徐渭的大寫意潑墨而成的《水墨葡萄圖》,“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風神蕭散,直擊內心。在飽經跌宕、動盪、潦倒與貧窮,徐渭以他的方式抒寫他肆意而又沉鬱的史詩。或者說,當徐渭以自己的悲情人生開啓他的水墨大寫意,在人生際遇與內心精神氣質的契合上,吳昌碩對徐渭可謂頂禮膜拜。

徐渭 水墨葡萄圖

吳昌碩也引石濤爲知己。“幾回低首拜清湘”,這是他對清湘老人的膜拜。石濤有首題畫詩云:“天地氤氳秀結,四時朝暮垂垂,透過鴻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藝術家的作品,留下天地之境,這是意象上的神性的表達。天雨天晴,一邊是無邊的廣闊,一切都開始滋生,石濤以萬點硃砂胭脂亂塗大抹秋林人醉,他的自然天縱的筆法,與呈現的生命力,當然也爲吳昌碩所取。他的《觀瀑圖》,是晚年山水精品,落款“老缶吳昌碩學石濤”。這是癸亥冬(1923年),吳昌碩年八十,在他心頭依然有着始終追慕的石濤。

吳昌碩 《觀瀑圖》 西泠印社藏

而金農的梅花,有時則是漫不經心,卻筆簡意遠;有時突然會花光迷離,讓你將六朝山水棄之一邊。陳淳以清麗之風,精妙點染,趙之謙設色濃豔,八大山人在奇崛中向晉人書法探尋收斂與剋制,有時,他的畫面就只有一條魚,卻讓你看到天光雲影。一花一鳥,都負荷着無限的深意,無邊的深情。“八大昨宵入夢,督我把筆畫荷。(吳昌碩《蒲草白荷圖》)”“八大真跡世不多見。予於友人處假得玉簪花一幀,用墨極蒼潤。”(吳昌碩《效八大山人畫》),八大山人“筆墨了無煙火氣”,簡之又簡以及空靈的狀態在早期的吳昌碩的作品中可以窺見。當然,我們在吳昌碩的作品中,還可以看到他受到同時期的張孟皋、任伯年等人的影響。那麼,當吳昌碩以“石鼓”入畫,“苦鐵畫氣不畫形”,汲取諸家藝術上的營養,自成一派,蒼茫古厚,他對後世學藝者的忠告無疑也是振聾發聵:“學我,不能全像我。化我者生,破我者進,似我者死。”

對傳統的學習與承接,馬蒂斯有個很到位的說法:“當一位已經綻放的藝術家覺得不再有必要經常地回到‘土壤’裡去的話,他的結局就只能是在原地打轉,不停地重複自己,直到這種重複把他自己的好奇心熄滅爲止。”吳昌碩是一個能不斷回到“土壤”之人,與古爲徒,在密密麻麻的時間的針腳中,留下他“不薄今人愛古人”,對傳統深衷承繼的心跡。

吳昌碩篆書“與古爲徒”黑漆木匾 美國波士頓美術館(陳列現場)

我們總是試圖從藝術家的生平來分析他的藝術成就。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有兩句詩:誰沉冥到/那無邊際的“深”/將熱愛着/這最生動的“生”。吳昌碩的一生,可以說就是在那無邊際的“深”處熱愛着最生動的“生”。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吳昌碩出生在浙江安吉的詩書之家。早在四年前,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印象派大師莫奈、清末海派四傑之一的任伯年都在這一年出生。此後,海上畫派與印象派的莫奈、塞尚、雷諾阿都帶着藝術史的使命,開始尋求他們在藝術上的作爲,開啓藝術史一個特別的時期。在這些光芒四射的藝術家中,吳昌碩無疑具有極高的辨識度。

他自小讀私塾學篆刻,啓蒙於經史詩詞。17歲時,因兵亂與家人失散,隻身逃難。21歲時,與父親相聚,返回故里,見“亡者四千人,剩二十五”,吳家九口人,只剩父子兩人。他未成婚的妻子也死於這次戰亂。

此後他求學、遊藝、遊宦,曾因仕途與生計困窘,由友人薦爲縣丞小吏。也曾投筆從戎,在甲午戰爭爆發後赴山海關禦敵。1899年,56歲的吳昌碩保舉任江蘇安東縣知縣,走上“酸寒尉”一生權力的頂峰。“一月河東令”,因不善奉承黯然離職。他84年的生命中,經歷太平天國運動、第二次鴉片戰爭、洋務運動、甲午戰爭、戊戌運動、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軍閥混戰,遭遇“三千年來未有之變局”。他一生都在亂世中,在無可避免的時代變遷中,此後徹底放棄了對功名的幻想,卻又在藝術上達到巔峰,被譽爲“文人畫最後的高峰”。

對於藝術而言,離亂會出強音,也有悲歌。詩人吳梅村經歷明末之離亂,寫下“吾一生際遇,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刻不嘗辛苦。實爲天下第一苦人”的遺言。而在吳昌碩身上,那些跌宕流離的歲月給予的,並不是悲苦人生的沉淪與哀怨,而是更爲深厚寬容的力量。當我們試圖尋找吳昌碩作品中何以有如此渾厚古麗蒼茫之味,無疑又被他的大格局所吸引。

吳昌碩曾課讀於國學大師、名滿學界的俞樾的“曲園”,應聘司帳於陸心源的潛園“皕宋樓”,坐館數年在姑蘇收藏大家吳雲的聽楓堂“兩罍軒”,相交晚清名臣、收藏巨擘“滂喜齋”的潘祖蔭,結識封疆大吏、金石彝器精湛的“愙齋”吳大澂,研讀於名門望族、藏品宏富的顧麟士的怡園“過雲樓”等。(王琪森著《吳昌碩評傳》)這些常人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深厚的人文機緣,都與吳昌碩有着密切的交集。

吳昌碩的朋友圈也匯聚了中國近現代史的文人雅士。光緒十八年(1892),吳昌碩作有《石交錄》,裡面就記錄了43位契友。他傾倒於“性豪俠,有奇氣”之人,如沈楚臣;也仰慕於那些“性沉靜”、“斂氣自收”之人,如“爲學博綜漢唐,不讀宋以下書”的楊峴,“工楷書,爲諸侯上賓”的安濟青,“精於篆、隸,善治印,出入秦漢”的吳山,“以師事之”的善畫梅的潘芝畦等。“我性疏闊類野鶴”,這些交往也影響了吳昌碩。日後,當他被公推爲海派書畫領袖人物,成爲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長,無疑,這也與波瀾起伏的時代,吳昌碩對後輩不遺餘力的提攜,以及寬厚的性情,不無關係。

王一亭《缶廬講藝圖》120×52.5cm 1932年 西泠印社藏

王一亭有幅畫於1932年的《缶廬講藝圖》,所繪五人,系吳昌碩與他四個早逝的弟子,次子吳涵 、陳衡恪、李苦李、劉玉庵。缶廬講藝的場景,也讓我們見到在那個風雲跌宕的年代,一代宗師吳昌碩對後學的教誨與影響。

吳昌碩、王一亭合影

吳昌碩當年曾書贈王一亭行書聯,引杜甫詩云:風波即大道,塵土有至情。這十個字可以說是兩人友情的表白。吳昌碩與王一亭亦師亦友,作爲海派書畫藝術的創造者和傳承者,兩人也被稱爲“海上雙璧”。吳昌碩的生平可謂濃墨重彩。我們在齊白石、王一亭、錢瘦鐵、潘天壽、沙孟海、吳茀之、諸樂三等人身上,都能看到吳昌碩藝術的傳承與發展。

他當然也是情深之人。老友蒲華一生可謂潦倒不堪,他去世後,吳昌碩爲其安排身後之事。他題蒲華的墓誌銘雲:“富於筆墨窮於命。”道出他對友人的嘆惋。

乙酉春仲(1909),吳昌碩66歲。月夜,他又一次與早逝的未婚妻章氏在夢中相遇。他記錄此事,以“明月前身”印,印側刻一女子背影。以楷書陽刻“元配章夫人夢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觀,老缶記”,來追憶章氏,以示相思。

吳昌碩明月前身 印

陳巨來寫吳昌碩,稱他年老娶妾,不久妾就隨人私奔去。吳昌碩對人嘆說:我情深,她一往。這些可爲閒談之事,也有血有肉。晚年,吳昌碩腦後一個小髻,樣子也越來越慈祥。食金石力,養草木心。想來也就如此了。

曾在夏日,住在浙東的一個村落。晨起,漫步尋常巷陌,見金黃色的葫蘆、倭瓜掛在藤蔓上。黃昏時有細雨,明明暗暗地下,喚醒泥土溼潤的氣息。午後,小院裡桃樹上剛摘的大桃,用井水冰鎮過的西瓜,一把蒲扇,倘若再有個老缶,這就是入了吳昌碩的畫境了。

總覺得吳昌碩與馬蒂斯有許多相似之處。馬蒂斯出生在1869年,作爲野獸派代表人物,他以雄渾華麗的藝術風格示人,畫作用色熱烈、鮮豔。吳昌碩則引入西洋紅,大刀闊斧地用大紅大綠,設色大膽。從本質而言,吳昌碩的藝術形式與審美情調基本是傳統士大夫的,藝術中也有濃郁的市民情調,又有文人畫氣息,創造一個濃烈渾厚的風格。兩人的作品,都流淌着大寫意繪畫的氣質,也都很少看到內心的掙扎與苦痛。不無巧合,同時期的印象派注重光與影,海上畫派則設色濃麗,注重色彩的表達。這些出生在19世紀的藝術家,無不共通地在色彩上營造自己的繪畫語言。

吳昌碩 花卉蔬果圖卷(局部)

就如站在吳昌碩作於1908年的《花卉蔬果圖卷》前,我被這一百年前的花卉蔬果所吸引。它們寂靜地在時光中停留,卻依然飽滿生動,不落於清新淡薄,也不落於粉脂豔俗,在渾厚中泛着好看的色調,靜靜地散發着一種永恆的氣息。玉蘭、荔枝、石榴、葡萄、白菜……每種花卉蔬果是平靜生活中樸素的存在,揚着時光拂在它們身上的光亮,在古厚質樸的意趣中,又撩來些他鄉的氣息。據說當年滬上曾有“家家缶翁,戶戶昌碩”的盛況,當吳昌碩援引尋常花卉蔬果入畫,這是一種生動的表達。這些蔬果帶來的生活氣息也是誘人的。

吳昌碩 花卉蔬果圖卷(局部)

色彩總能直觀形象地展現活力、動感、激情、生機。觀吳昌碩的畫作,頓覺缶廬花香,杏花、鳳仙花、桃花、牡丹、荷花、水仙、天竺、菊花,古豔飽滿,花香四溢,倒也應和了杜甫詩句: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當吳昌碩將筆觸延伸到遠古的大師,又融入現代的審美情懷,他的繪畫,勢必以豐滿的色相直達內心。

吳昌碩 歲朝清供圖 故宮博物院藏

我們見其作於1915年的《歲朝清供圖軸》,一枝紅梅,置於古器之中。水仙、蒲草,水墨醇厚,敷色古豔。金農、高鳳翰、任伯年都曾畫過《歲朝清供圖》,受吳昌碩影響較大的齊白石更是時常以牡丹入畫,繪有歲朝清供。汪曾祺說:曾見一幅舊畫: 一間茅屋,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內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題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這才真是“歲朝清供”。吳昌碩的歲朝清供,則信手揮灑,遒勁古拙。那朵紅梅,分明是陳洪綬《歌詩圖》中案頭花器中那一朵,只是陳洪綬是白色的臘梅。吳昌碩則以紅梅俏麗設色,鮮妍之色,與綠色的水仙相映,紅與綠卻至於清雅,這是吳昌碩用色之神妙了。

觀吳昌碩作於1905年的紫藤圖,亦可謂出神入化。當他“以作書之法作畫”,他畫筆下的紫藤,如同草書,奇氣奔放豪縱。“繁英垂紫玉,條繋好春光”,蒼潤爛漫,酣暢淋漓,講究法度,卻又在法度之外妙趣橫生。

吳昌碩 紫藤圖軸 紙本設色 縱一七四·七釐米 橫四七·五釐米 故宮博物院藏

作於1927年“涼秋”《行書普寧寺牡丹詩》軸,是吳昌碩生命最後一年的書法作品。行書如藤蔓盤旋。人書俱老。這是一個歷經滄桑世事洞明的老人的內心獨白,古拙沉穩,這也是人生的況味吧。

吳昌碩 行書普寧寺牡丹詩軸 紙本行書 縱一三〇·二釐米 橫四〇·八釐米 故宮博物院藏

多年來,吳昌碩蓄積之深及厚,粹然儒者。看其印,淵穆渾厚。每每看其梅花,每一朵花,每一根遒勁的枝,則無不是一個有故事有記憶的呈現。

我曾在山間古寺,見寺廟經書前一塊精妙的漢磚,上有花紋,繁複古拙,它在深秋的寥落中,讓人恍若窺見歷史的厚重。觀吳昌碩的金石書畫,總有這份厚重的人文精神存在。

終其一生,吳昌碩都是一個詩人,這是他諸藝的本源。以致有時候,看吳昌碩的畫,總是在題跋處凝神好久。這些臻於無限的詩心,如他的好友大儒沈曾植所言,“翁書畫奇氣發於詩,篆刻樸古自金文,其結構之華離杳渺未嘗無資於詩者也。”

龔自珍有詩云:“名場閱歷莽無涯,心史縱橫自一家。”當一個人萬山看遍,心史縱橫,自成一家,以詩書畫印,循環自己的藝術人生,無疑,這也是人間至樂。

民國十六年(1927),吳昌碩去世,後歸葬於餘杭超山香雪海。如他所願,那裡有他一生視爲知己的梅花。

吳昌碩 《墨梅圖》 120×47.5cm 1927年

據說法國畫家勃納爾一生最後一幅作品是《花朵綻放的杏樹》。葬禮的那天,雪花落在杏樹的明媚粉嫩上,也落在金合歡的明媚鮮黃上。我也忍不住出於好奇,也想問,吳昌碩去世的時候,大自然爲他做了什麼。那些他一生摯愛的紛開的花朵,那些纏繞的紫藤,那些蔬果,那些梅花,它們是否覺得不是在送走他,而是在向一段熱戀告別呢。

2024年8月10日定稿於古清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