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女孩,和她的200萬工友
“我算是少數從工地上走出來,改變命運的人了。”
山東臨沂,25歲的夏天握着方向盤,粉色的新車駛出工地,碾過坑坑窪窪的沙土路面,後備箱裡的鉗子和電鑽叮呤咣啷。她要在晚上7點半前趕到直播間。
過去一年多,她在“唯一的工地女電工”和“抖音主播”兩種身份之間來回切換。她打破了許多界限——性別的界限,行業的界限,收入的界限,一切阻隔好似都化作一種“爽文敘事”。
然而“爽文”的背面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人生中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憋着一口氣,想要證明自己。如今,那一口氣終於長長地呼了出來。
“不是我選擇了工地
而是工地接納了我”
夏天的手掌比普通女孩厚實很多,從指尖到虎口,厚繭結出硬塑料般的質感。因爲手太小,買不到合適的勞保手套,她常年不戴手套幹活。
夏天的手經常受傷
她在抖音記錄女電工的日常,評論區常被“偷師”的工友和他們的“大拇指”佔滿。
“我最開始拍抖音純粹是因爲我的原生家庭,我渴望被認可。”夏天用一種極其篤定的因果描述將過去和現在串聯起來,小小的個子發出硬邦邦的語調。
曾經,在她的價值序列裡,被認可是第一位的。她習慣了服從,這樣纔不用活在驚恐裡,害怕父親的巴掌隨時會落在身上。相比起來,“自我”沒那麼重要。22歲之前,她從未想象過隨心所欲做自己。
她來自雲南大山深處,是家裡第三個孩子,也是第三個女兒,她的出生被定性爲“又是一個女兒”。後來又添了兩個弟弟,她在家裡總是多餘的那一個。“我爸一直覺得弟弟比我強,所以我一直很要強。”
從十幾歲開始,她就跟着爸爸給村裡人修房子。100斤一包的水泥,她搬不動,就用鋤頭把編織袋挖爛,倒進桶裡提過去。有時用揹簍,揹簍裡的東西比她人還重,稍不留神就會栽倒。現在有網友質疑她力氣大是擺拍,她很少辯解。
即便如此,父親對她還是很難滿意。瓷磚碎了,會捱打。螺絲刀找不到,會捱打。父親在外受氣,會捱打。因爲一點點小事,或者不需要理由,她都會捱打。她只有一個選擇,“像脫了一層皮那麼拼”。
當被問及從小到大父親給過她什麼獎勵時,她在對談過程中唯一一次沉默。“沒有。”
“如果連續幾天我幹得不錯,他會說‘你比你弟弟強’,這就算誇獎了。”
在長大的過程中,夏天也知道親戚家的孩子是怎樣度過童年的,“她們都不用幹活”,但她從來不會反抗,“因爲我沒有辦法選擇我的父親是誰”。她習得的生存法則是,自己多幹一點,一家人就可以安穩吃一頓飯,“幹活算什麼,又不會累死。”
16歲之前,她想過“跑”,但害怕餓死在外面。16歲之後,她真的“跑”出去了,第一次看到小鎮以外的世界,依然選擇了熟悉的工地。
在當時的她看來,一個沒學歷、沒背景的女孩想要賺錢,幹工地是最穩妥的選擇,她沒有考慮過其他行業,生活從來沒給她什麼試錯的機會。“不是我選擇了工地,而是工地接納了我。”
夏天的一條視頻記錄了工地謀生的艱辛
“女電工”在工地上並不常見,夏天在工地幹了7年,也沒遇到過第二個,最多就是跟着丈夫打雜的女人。
在男性佔絕對主導的行業裡,她最常聽到的一個問題是:“你這麼個小丫頭,能做水電工嗎?”
越是被質疑,她越是要幹。工地上沒有師傅手把手教手藝,她就在下班後找廢鐵燒電焊,餓了就吃點饅頭或者方便麪,困了就倒頭睡在工地上;通常來說,一天能裝100多個開關面板就是比較熟練的水電工了,她能裝到近200個,而且質量很高。
一次施工時,夏天站在梯子上用電錘打混凝土,電錘意外卡在鋼筋上失控,打穿了她的嘴脣,鮮血直流。一旁的師傅想上前幫忙,夏天的第一反應卻是“技術不熟練,有點丟人”。
她有一種要抓住機會證明自己的緊迫感。
“像吃了顆糖一樣”
如果給人生畫一個曲線圖,夏天的那根線從2021年底開始起勢。
那是她成爲工地電工的第4年。雖然很少回家,但她真的逃離了嗎?也許只在地理意義上。她還是不自覺地加倍努力,去獲得周圍人的關注和肯定。
“在工地,誰幹活又快又好誰就是老大。”工地上的新材料層出不窮,爲了把活幹好,夏天會去抖音搜教程。但搜出來的教程總是差那麼一點,要麼是速度太快看不懂,要麼是鏡頭晃得嚴重。
這也成爲夏天拍抖音短視頻的開端。同一門技術,夏天學會後,會用更簡單易懂的方式拍出來,“新手搜出來就能看得懂” 。
夏天在給電纜剝皮
夏天的出現攪動了工地世界的秩序,工友們起初感到新奇、謹慎,一個個視頻看下來,滿腹狐疑往往變成心服口服欣賞。
在她的抖音短視頻裡,“壓電纜”主題的播放量一直很高。這項工作十分考驗力氣和技術。工地上的電纜跟人手腕一般粗,很多男人都壓不動,只有壓過的人才懂得視頻裡夏天的能力。
一些女性粉絲也受到鼓舞:“男人會幹的工作,女人也會幹。”
一條“幹活小妙招”可以收穫數十萬播放量,評論區彷彿一個工地技術交流羣,充滿點贊和業務討論,每個人都像待噴發的火山,壓不住的熱烈。“很普通的視頻,竟然可以獲得那麼多陌生人的讚賞,像吃了顆糖一樣。”這種認可是她人生前22年從未獲得過的甜。
女性粉絲給夏天的留言
這種工友與工友的彼此支撐,女性與女性的彼此輝映,愈發點燃了夏天。
老師傅們調侃她不務正業,她就下班後躲在樓上悄悄拍。剪輯一條視頻往往要花費四五個小時,哪裡要加速,哪裡插入音樂,插入什麼音樂,配什麼文案,大衆審美的取向有何變化,她都要細細琢磨一番。她在意關注度的起伏,敏感地感知粉絲數量的變化,從千到萬再到十萬、百萬,播放量也達到千萬級,一個普通人的命運鉅變,就要到來。
“我的初衷是幫工友”
2022年,@女電工的夏天 粉絲量達到一百萬。這成爲一個節點,似乎從那天開始,難以計數的商家涌向夏天,有人直接拋出了“佣金隨便開”的誘人條件,還有人要寄樣品給她,聲稱最後帶不帶貨都無所謂。
“貴一點的工具1000多,轉手一賣至少800,我不想欠這份情。”夏天說。
彼時,五金類目在直播電商還是一個小衆賽道,可供參照的先例不多。夏天自覺難以分辨,因而在之後長達一年的時間裡,她對電商幾乎是全盤拒絕的,不接廣告,不收樣品,不帶貨。“商家可以割完韭菜就走,但我到工地幹活的時候怎麼辦?”
夏天不想坑工友。
整日跟工具打交道,她很清楚這個行業處處有坑,坑坑難避。在等着工地師傅的衆多坑裡,“電池”是最大的一個。
比如同樣是一臺切割機,有的賣500塊,有的賣100塊。“一分價錢一分貨”的道理誰都懂,工友們也明白低價背後的風險,但偏偏100塊的切割機會在標題打上“終身保修”“五年質保”的標籤,工友心中的天平於是隨之傾斜。
切割機主要用於切割鋼管、鋼筋,需要轉速足夠高才能切得動。轉速關聯着電池,“100塊的切割機”的電池虛標嚴重,原本可儲1格電的電芯,可能被虛標到100格。因此正常切割機充滿電可以工作半小時,“100塊的切割機”只能工作5分鐘。
夏天在工作中使用切割機
“充電2小時,用電5分鐘。”這是其中最磨人的部分。工地沒有電梯,很多工作又在樓頂,爲了多幹一會兒,工人會一次性背兩三臺切割機上樓,頻繁斷電充電就意味着工人要頻繁負重十幾斤爬樓。“這是工友們最不能接受的。”
往往此時,“終身保修”“五年質保”的售後保障已經跟商家一起消失了,仔細看,這些寫在標題裡的保障,其實並沒有真正列入售後權益。
“100塊的切割機”很快就完全無法使用,拿到維修店也只能換電池。“類似於把心臟換了,只剩一個外殼,是最不值錢的。”
工地上的工人大多是40歲以上的中老年男性,不懂得如何維權,只能啐一口唾沫,分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從此不再網購。
年輕的夏天更機靈,她不管商品標題,只有客服的承諾纔算數,但也曾掉進“坑”裡。
她曾經花400塊網購了一臺機器,半個月後電池損耗嚴重,商家同意返廠維修。但這種電池屬於危險品,夏天試了幾次都找不到願意承寄的快遞公司,與此同時商家又是一幅事不關己的姿態。
所以,徘徊一年後,當她終於決定嘗試帶貨,面對即將達成合作的廠家,她始終緊追不放的問題是:“售後過程中,萬一電池寄不回來怎麼辦?” 最後,廠家老闆拍板:“我們可以找人上門取件,實在寄不回來,我們就寄一塊新的過去。”
“既然我有一定影響力,我就想讓工友們少踩坑。”夏天說,她的初衷是幫工友,後來也成全了自己。
售後是託底,真正打動夏天的是性價比。那是一把老虎鉗,標價20多塊,夏天把玩了幾下。“這個品質的工具什麼時候這麼便宜了?它可以賣50塊以上的。”
問題拋給遠在臨沂的供貨廠家。當天,廠家負責人冒着暴雨趕到鄭州,當面向夏天介紹。在此之前他聯繫了夏天近一年,資料裡的“廠家直供、質優價廉”都不如這把鉗子來得直接。
夏天發現,直播帶貨也是這個道理,說得再多,不如直接讓別人看到產品。
她的第一場帶貨直播是在工地的倉庫裡,廠家的店播主播來到現場當她的助播。助播講工藝、講材質,夏天沒有直播經驗,一連串的專業名詞“砸”得她更不敢開口。“我說不清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但我可以用給工友們看。”
第一場直播有幾千人觀看,但觀望的居多,只賣出100多單。夏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工友們被騙怕了,不敢輕易下單。
要跟陌生人建立信任,需要一件一件商品、一次一次售後積攢起來的口碑。
後來每次直播前,她都會去廢品站蒐羅各種工地廢料,擺滿一屋子。開播後,助播講鉗子,她就剪鋼絲、剪鎖頭、剪電線;講電鑽,“哐當”一下一大塊混凝土被搬上了桌,是她提前用水泥和沙子做好的,接着她架起胳膊就開始打電鑽。
夏天在直播中演示電鑽的使用
隨着彈幕裡的疑問,她試着把助播口中讓人云裡霧裡的名詞“翻譯”成工友們聽得懂的話。“鉗子助播統一叫剝線鉗,但我們叫得更通俗,分得也細,比如斷線鉗、魚嘴鉗。”
“工友們能看出我確實是在工地上幹活的人,就會更信任一些。”夏天分析。
爲了防止商家把優劣產品混着發“AB貨”,夏天還會不定期抽查,自費下單把工具寄給相識的包工頭試用。還好,到目前爲止,抽到劣等品的情況還沒出現。“我寄2千的貨過去試用,他們會復購3千的。”
懷揣“不坑工友”的初心一路摸索,一年後的今天,夏天直播間的訂單量翻了100倍。
在處理售後的過程中,夏天能夠輕易識別一些初次下單的人,“他們很不熟練,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訂單”。透過這些訂單,夏天看到背後的工友,她想,或許工友們不是選擇了網購,而是選擇了她。
工地上熟識的工友們也成爲夏天直播間的常客。夏天察覺,他們之間打招呼的方式變了,很多人見到她會揚起手中的工具,說一句“在你的直播間買的”。
“我能感覺到他們是真的開心,既能幹好活,又省下了錢。”夏天說。
“做工具的人永遠無法
像用工具的人一樣”
夏天的後備箱裡總是裝着大大小小的新產品,其中能在直播間上架的並不多。
“我們上個月給夏天二三十個新品,她一個都沒看上。”合作的廠家抱怨。有時,他問夏天某某新品怎麼樣,夏天會直接說“不怎麼樣”。一些產品圖片拍得好,功能很多,在其他地方賣得好,也不一定過得了夏天這一關。
曾經有一個廠家給夏天寄了一款進口剝線器,用於剝掉電線外皮,標價200塊。夏天不賣。“一個剝線器200塊,還要配一個電鑽又200塊,明明幾十塊買把鉗子就能搞定的事,傻子纔會買。”
“做工具的人永遠無法像用工具的人一樣瞭解真正的使用場景。說難聽點,就是紙上談兵。”在選品上,夏天要的是真正能幹活的東西。
在工地上,夏天是計件幹活的。她的手速很快,對工具的靈敏度要求就更高。“一把鉗子,我試了沒問題,工友們拿到手一定也沒問題。我不用的東西,我也不會帶貨。”
她也不會爲了走量特地挑些便宜貨,“一分錢一分貨”在哪個行業都是成立的。在她的直播間,標價24塊的剝線鉗累計賣出4萬多單,而很多人連9塊9一把的都賣不動。“9塊9的我試過,我的手勁比很多男同志大,兩個手按住也剪不動。”
夏天在直播中演示老虎鉗的使用
除了在既定的選項中做選擇,夏天和商家的另一重不同在於,她是“帶着痛點來的”,而現在她有能力把痛點轉換成商品。
比如她常拍攝的壓電纜。壓電纜的工具有兩種,一種是液壓鉗,普遍要2000多塊一臺,很多工友選擇100塊的手動鉗,十分費力。好用的太貴,不貴的難用,一羣工地工人的需求被卡在夾縫裡。
痛點背後是市場的空白。工地工人和更常見的家裝工人不同,他們每天跟最粗糙的鋼筋混凝土打交道,家裝工人一年用二三十次的工具,工地工人每天都在用,“再好的工具也頂不住”。加之工地上人多手雜,有句話叫“好工具不會出現在工地上”,所以在保障售後的前提下,工地工人更願意選擇便宜但沒那麼趁手的工具。
夏天問廠家,能不能做一款千元內的液壓鉗。半年後,一款廠家最新開發的液壓鉗在夏天的直播間上架。標價799元——一個前所未有的價格。
壓接同一根粗電纜,大牌液壓鉗10秒,這款液壓鉗需要15到20秒。“速度比大牌的慢一點,但比手動快很多,又便宜,這纔是我們幹工地的人需要的工具。”
夏天使用液壓鉗壓電纜
這些差異,夏天會在直播間講清楚。“如果你要求高、不考慮價錢,那你不要買;如果你想買便宜又能用的,可以買。”有時她甚至會把其他大牌產品拉出來對比,“是什麼就是什麼,我不希望以騙人的方式去直播。”
這款液壓鉗現在賣出了800多件。它也曾出現在@城陽電工電路 和@女電工夏天 的聯合直播中。兩人第一次合作是在去年秋天,當時@城陽電工電路 的粉絲量是500萬,一年間,這位來自青島的電工王建省已經是電工界最知名的人,粉絲量漲到915萬。兩人的聯合直播一場可以賣出上萬單。
夏天經常和王建省一起合拍視頻、聯合帶貨
他經常開玩笑,“還好夏天來了”。他認可夏天的選品邏輯,在此之前,很少有人發現“工地工具”這個微小的切口。
事實上,所謂的“一件商品的市場邏輯”距離夏天太遠了,她提出的需求更多是出自一個工地工人的本能。“我就是個普通人,沒想到有一天也可以靠帶貨掙錢。”
今年7月,人社部等三部門正式發佈19個新職業,“網絡主播”赫然在列。在夏天看來,這是一個開放的機會,讓每一個平凡人從一技之長出發,尋找真正的自己,這也正是抖音電商“尋找同行者”所倡導的。
新職業讓夏天多了一種新視野,當她成爲影響市場的一環,一個長久失語的羣體的聲音變得前所未有地清晰。不止一個工友對夏天說:有七八百的液壓鉗了,我爲什麼要買三千多的?曾經他們沒有選擇,現在有了。
“能幫到大家,也是我的幸運。”她格外愛惜羽毛, “我寧願不再帶貨,也不會坑工友。”
在前不久的一場雙11直播中,夏天和@城陽電工電路 再次聯合帶貨,主推品是電池——工地工具的電池損耗很大,換一塊新電池要一百多,所以她特地籌劃了一場 “電池買一送一”活動。
現在,不直播的時候,夏天還是會奔走在各個工地,跟工友們呆在一處。有了帶貨的收入,她已不必再在工地上出苦力,但她說:“只有切身感受工友們怎麼幹活,才知道工具趁不趁手。”
工地還是老樣子,但夏天不一樣了,在轉換職業和人生軌道的過程中,她更加深入地理解和發掘着自我,不再那麼較勁、那麼緊迫,總是擔心自己不夠快、不夠好。成爲一個被尊重、被需要的人,讓她慢慢修復了這部分。
夏天
她坦承,雖然離開了家,心裡還是牽掛着家人。過去一年靠帶貨賺來的錢,她拿來給自己買了一輛車,還給了家裡5萬還蓋房子的貸款。
但她察覺到,她的家庭內部還是起了些微妙的變化。當她糾正父親對弟弟的教育方式時,父親會說“老子錯了還不行?”這是他從未說過的話。夏天覺得,這種虛張聲勢的道歉跟自己掌握家庭開支有關。“多虧做抖音了。”她說。
作者: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