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的省思

不同香材會有不同個性。(本報資料照片/紫藤廬提供)

醒來第一件事,先打香篆,造型是一朵祥雲,極古意。

爐裡的灰還在睡,用香壓整灰;其實就是把爐灰壓平壓實。打香篆的「打」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敲。

我抓香粉,都是在睡醒時,沒有多想,最能直覺地抓取;或是準備入睡前,累到沒法多想,直接決定好三款香粉作爲前中後調,並拌勻。

接着整平爐灰,放上銅製的模具,將香粉填入祥雲的鏤空處,全部填滿後,敲擊。沿着雲的形狀,敲擊周圍,把可能沾黏在模具上的粉敲落、把香粉敲實、把空隙處敲出後,再補粉,填滿。

粉被填實後,最理想的狀態是不要太鬆。太鬆可能會中途燒結,導致熄滅,沒辦法完整燒光。

打香篆至今覺得最難的,是把模具拿起來的瞬間;因爲容易失手變形。拿不好,整朵雲都崩散,或部分裂解;如何完美做到直線上提、左右不動,且沒有任何猶豫。

迷上打香篆,喜歡起牀打一朵雲,看着雲焚燒,用氣味接引自己的神識。煙身像風箏的線,拉拉扯扯,爭抓着不肯回到地球面對自心,故燒雲去載,雲燒完了人也載回來。打開眼睛呀!通常有效。

睡前也打一朵雲,像把自己放回天上。雲行多遠?或哪裡吉祥,就往哪裡載去。

不同香粉的重量跟質地都不同,我在打香篆的時候,什麼也沒想。一邊敲擊,單純地聽着,像是摩斯密碼,或是一連串很長的電話號碼。

每日從雲端中下載自己或上傳自己,若是有聲音的話,可能就是打香篆的背景音吧。

打香篆一段時間後,我轉而進入煎香的世界。我問老師爲什麼不直接煎原木削下來的含油木屑,反而要先煎香粉?老師笑說,那道理不是跟茶一樣嗎?

我們上課都會一邊品茶,除了要等炭;喝茶水會幫忙滋潤口鼻,可以有效增加品香時所需的敏銳度。

我追問爲什麼香粉跟茶一樣,老師說香粉就像茶包,茶包也是把茶葉打碎,可以更快釋放出茶湯滋味,香粉就是同樣的道理。

我便明白,香粉可以快速釋放這個產區的沉香香氣與香型變化,雖然不會如同原木的屑片變化得那麼細緻,但作爲新手的我,確實可以在短時間內達成粗略地認識此產區沉香氣味的印象。且根據目前的上手度,如果不小心煎焦掉了,也不至於太心疼,不失爲練習煎香的初學選擇。

練習煎原木削下來的木屑,不知是否因爲在家練習煎香粉時,被失敗的經驗驚嚇得已經不敢太過頭出手,以至於在課堂上的練習產生一種停在原地的狀態,香氣沒有太多變化,老師的香爐裡是一樣的材料,而已經從初香到本香,且往末香的階段走去,我的香爐裡的狀態卻還遲遲待在初香的表現,沒有進入到本香。老師看我心焦的樣子,連忙安撫我說是因爲年輕啦,年輕真好。

我問煎香怎麼跟年紀有關,老師說當然有關,煎香時,你跟誰一起在香席上,以及你自己當下的狀態,都脫不了關係。我半信半疑,只覺得是自己在家裡練習被嚇怕了,課堂上不敢大手大腳,一心只怕焦掉。

隨着香課結束,回到家又持續煎焦掉不少次的香粉,只讓我覺得自己一個人練習真的會掩不住的心急,但煎香就是要等,非得要耐得住心性地等。

怎麼耐呢?前面都沒有想過要泡茶的,忽然懂得自己存心少掉的一個重要環節是什麼;先學茶,再學香的好處,就是知道泡茶是需要時間的,兩者並不衝突,並不搶,因爲香是煎香,只要沒有煎到焦掉,保證無煙,而茶又是需要一整套看似行禮如儀其實卻是必備的細節講究動作,既然香要等,每次上課也都在品香之餘,跟着老師一起喝茶的我,就是沒想過自己練習煎香,還是得好好給自己泡一壺茶。

我曾問過老師,在這麼多香道具的玩法中,最喜歡的是哪一種?原本我以爲老師的回答當然一定會是煎香的品香法,且要原木削下的才最純粹細膩,沒有想到老師竟說,是打香篆。

我問爲什麼,老師幽幽的說,據說古代打香篆之所以流行,都是寡婦晚上睡不着的時候的活動,我不可置信,老師補充,因爲很花時間啊。

真的嗎?打香篆真的會比煎香還要更花時間嗎?有時候發懶沒有練習煎香,我反而覺得打香篆快上許多,但其實不盡然,只因爲我買的香篆是比較迷你的尺寸,相對的花紋也就沒有那麼繁複,如果我買到的是最大尺寸而且是一隻蝙蝠或蝴蝶或壽的字樣的話,那光是填粉就有得忙了。更別說千辛萬苦填好香粉後,還要敲好香篆,確定粉會妥當堅固,直到拿開香篆的模具,看着香粉引燃的瞬間,火是如何慢走,像呼吸一樣。一邊走火,一邊裊裊上升的煙與氣味與各種遐思。

火走完如果覺得還不夠,重新整粉,又能再打一次。很快又可以再來一隻蝙蝠或蝴蝶或壽字。還能求什麼呢?有時我自己打香篆,都不覺得我特別再求什麼,連陪伴都沒有,比較像是求一個抒發,也不知道自己要抒發什麼,可是單純下粉、敲打、焚燒,吸聞之間,好像就該有所滿足,感恩迴向了。

煎香所需的香灰要養,而爲了煎香要收集不少香灰,收集香灰的過程,會讓我意識到,灰雖然是從香的狀態燒完的,看似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在高溫過後所剩無幾,但真正的價值卻在於那些灰身上。我曾經在一次朋友家小酌時,聞到朋友點了一根路邊攤賣的印度香,味道舒服好聞,我不知道是腦袋不清楚還是太想收集香灰了,居然問朋友可不可以幫忙收集香灰,我再來取。

朋友愣了卻也說好。臨走前我忽然又腦袋清楚地道歉說太麻煩了還是不要好了。朋友性格寬厚,一樣說好。只因我覺得自己收集香灰的速度太慢了,纔開這個口,卻沒想過香灰要收集,並且移動他處是多麼麻煩之事。

更不用說是什麼場合、什麼原因去燒,纔有的這些香灰,就算是大廟的天公爐挖來的灰我也不敢用,那些香灰是衆生求事問事而點燃焚燒的,比起我只是因爲學習香道而需要香灰的渺小程度,根本不得無禮妄想。最後我還是乖乖日以繼夜的焚燒,燒到我每天從房間走出來,聞起來都像廟祝,甚或衣服頭髮一切東西都聞起來像小小香爐。

爲了收集香灰而密集燒香品香,直到我出現幻覺般的錯亂感,所有東西聞起來都是香的。

我不可置信地重新以氣味認識這個世界,所謂一切都是香的意思是,我因爲吃素而聞不得肉味,現在經過豬腳店反而覺得跟家裡在燒的香一樣香,從前聞不得的汽車排放廢氣、二手菸味,現在聞到時反而覺得就跟家裡在燒的香一樣香。

我不會需要在街上走一走,突然屏息憋氣,只爲了躲遠過往認知的臭味,反而覺得,其實它們全都跟家裡在燒的那些一樣,都是燃燒的氣味啊。都是香。

終於收集到足夠煎香的香灰後,家人也婉轉確認我不用每天都把房間弄得煙霧嫋嫋,禮貌暗示我香本來就是要慢慢品的一種存在。我唯唯諾諾,還是不斷添購已經買了好幾輪的打火機,一邊想着該學會自己灌瓦斯比較環保吧。手邊留有空的打火機都快可以打成同花順了。

老師說,不同的香材,也會有不同的個性,每一塊木頭都是無比珍貴,燒一塊就少一塊,木頭不論產區會有不同的風土與氣味,也包含生長過程中,造成結油的原因不同,且結出不同個性的沉香。

樹木之所以會有沉香,是因爲受傷,刺激愈傷組織,才產生結油,成爲一般人所認知的沉香。這也代表我煎香時,煎的其實是樹木的結痂,每回想到這裡我就會卡住,因爲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往下想:我爲什麼要品,或聞,一個非人物種所產生的、類似結痂的東西?如果不從文化層面去談,我真的沒有任何堪稱天然的需求,迫使我每天都需要聞一下,或品一爐,非人物種因受傷而成的「稀有物」。

人工培育的沉香是用打點滴的方式形成,把廠商研發出可以造成樹木結油的商業機密液體,打進樹的身體裡,讓樹木因此受傷而結油,進一步產生沉香。可是短短一兩年就收成,接着再打一次點滴,如此反覆兩三回,最後便將整批樹林換掉。如此纔有大量、平價與市場性。我的心在課程的尾聲就跟那些香灰一樣,灰撲撲的,可以埋炭,具有透氣性,可以用來打香篆或煎香,但我先前所提到我覺得最珍貴的是香灰,原因是所有的東西最後都會成灰,而這灰雖然看不出過往的原貌,但最後都擁有一致的狀態,且潛藏性格。

玩香一段時間後,我自己養出了一爐灰,不敢說它有什麼個性,但跟養小孩相似的心情,如果餵給小孩心急,小孩就會長成心急的樣子,這麼一來,想煎什麼香都容易焦掉,但如果刻意餵給小孩淡漠,小孩也不會因此而曉得熱情,想煎什麼香,感覺都冷冷的,若因此一急,結果又全焦了。

也許,不管養什麼都需要時間,也需要耐心,時時放在心上,持續拿捏,不斷地調整相處,沒有那麼快就能定案任何相處時的性格,對彼此而言都是。我想,養的意思,絕對不是便宜行事。也跟養壺很相似,都是要花時間相處的,以尺度來說,甚至是非人的時間,然而,我每天能分配給焚香的時間就這麼少,再怎麼細膩地品味,我都不可能因此真正懂得一棵樹──安靜包覆傷口,縝密癒合自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