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馭新疆的「AI暴政」:中國數位恐怖的維吾爾監控再進化
「以 AI 分辨種族面譜、針對維吾爾人執行監控」是否只是天馬行空?由於維吾爾人與漢人的臉孔特徵十分不同,AI辨識技術難度並沒有想像中高。中國當局所企圖構築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控制圖像?是怎麼樣的一個美麗新世界? 圖/美聯社
2009 年 7 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新疆最嚴重的族羣衝突事件——「七五事件」爆發,事件爆發一週後,烏魯木齊仍實施宵禁,南疆處於半緊急狀態,公路上每個進城的路口都安了哨口和滿滿的武裝警察,我自中巴邊境的塔什庫爾幹縣下山,預備進入喀什市區,輾轉休息後前往墨玉縣。
劇降兩千多米的海拔落差教我頭直髮疼,一股腫脹的炸裂感填塞了頭蓋骨內緣。只見進喀什的哨口亂哄哄的,層層鐵網路障前,人們被趕下車,人車分離地接受盤檢。我不以爲意,下了車、打開臺胞證,在幾個持槍的武警的眼前,晃了晃,過了關。
短短的通關過程,我注意到檢查臺旁卻有人沒像我這般好運,是個 20 出頭的年輕男人,戴着眼鏡:
他又指了指已擺在桌上的學生證辯解,正和盤檢哨口的武警爭得面紅耳赤。
不知道他缺了什麼文件,顯然武警不輕易放人,我過了關,他仍是卡在那兒,曬着熱辣辣的豔陽,任憑斗大的汗珠落下,屢屢將隨之滑落的眼鏡給推回鼻樑,狼狽至極地解釋,繼續那無盡地盤問、紀錄、檢驗、上報的監控程序。我輕易過了關,只因爲在容貌上我被定義爲漢人;他無法輕易過關,因爲他是維吾爾人。
「……我是新疆大學的學生,學校放暑假纔會來這裡的,放假了去塔縣轉轉,爲什麼不能讓我進城?」圖爲一名中國武警坐在烏魯木齊市二道橋一帶的卡車上。 圖/路透社
時序移至 2016 年冬日,我再訪了烏魯木齊的天山區,當年七五事件的爆發地。武警撤哨了,解放南路上的街容看上去與其他省份城市越來越爲相像;大路旁,好幾個街廓正在進行拆遷——那些當年漢人們叮囑千萬不要靠近的「維吾爾區的暗巷」。大路岔口重複播放着高頌社會主義價值觀的政令歌曲,只有和平南路底,接近二道橋清真寺的拐角,鎮着一輛武警武裝車、幾頂軍帳、幾隻武警。似乎,社會控制的施行手段正發生着看不見的演進。
時間再移至 2020 年末,日前《華盛頓郵報》報導,華爲和臉部辨識新創公司曠視(Megvii)曾於 2018 年合作測試一組人工智慧監控系統,以在人羣影像中,自動識別出每一個個體的年紀、性別與種族,並配有針對性的「維族告警」(Uyghur alarm):一旦該系統自人羣中甄別出突厥裔羣體的臉孔,將通知有關監控單位。爲此,法國足球球星格里茲曼(Antoine Griezmann)在國際人權日,發表聲明譴責並中止與華爲的合作,引起軒然大波。
同樣出自於與全球影像監控技術研究機構 IPVM 的合作報導,《紐約時報》指出科技巨頭阿里巴巴在旗下產品「阿里雲」的指南網站中,指導用戶使用其產品內建的維吾爾人臉部辨識工具,用以檢測圖像與影片。
政府是如何盤檢、抓捕維吾爾族人的?近期媒體、非政府組織所發佈的訊息,或可協助我們理解新疆社會控制的新一輪趨勢,甚或,我們正目睹着一個科技極權治理模式的誕生?
2009 年 7 月位於喀什市區艾提尕爾清真寺前駐守的武警隊伍。 圖/作者攝影提供
2009 年 7 月,貼遍新疆各公共場所的政府公告,鼓勵民衆舉報「暴力犯罪份子」。 圖/作者攝影提供
▌「維族告警」辨識系統是什麼?
IPVM 的報告指出,華爲與曠視合作出品的攝錄監控系統,以及阿里巴巴的雲計算產品,均針對維族臉部影像進行研發測試,但目前尚無法獲知這類技術被實際應用的廣泛程度。
然而,華爲、曠視及阿里巴巴等公司均不否認維族臉部系統測試項目的存在。華爲發言人 Gleen Schloss 僅表示:「這只是一個未實際應用的簡單測試。」且保證「華爲並不會爲客戶提供客製化的演算法或應用程式」。
事實上,2019 年初即有相關人士,向《紐約時報》揭露中國政府正在進行類似的計劃,該報導稱多筆其他省份的政府採購案,正在找尋「可以識別出維吾爾人」的解決方案,且,該報導稱,由於維吾爾人與漢人的臉孔特徵十分不同,該計劃的技術難度並沒有想像中高。
由於維吾爾人與漢人的臉孔特徵十分不同,AI辨識技術難度並沒有想像中高。 圖/路透社
「以 AI 分辨種族面譜、針對維吾爾人執行監控」是否只是天馬行空?
《華盛頓郵報》向麻省理工學院的人工智慧實驗室詢問,研究人員 Jonathan Frankle 證實,儘管目前美國並未應用具有族羣身份偵測功能的軟體,且該判定技術深受光線、角度、個體差異的影響,但具特定演算法的 AI ,確實可以甄別出特定臉部特徵與個體種族身份之間的關聯性,且其敏銳度可以透過大量的臉部影像來進行訓練、累積、改善。而這類技術將致使「自動化族羣歧視」(automating ethnic discrimination)成爲可能。
然而,這類系統的開發需要大量資本投注,以維繫 AI 精進演算法所需的大量運算需求,還需要大量的人臉資訊以提高精準度。Frankle 語重心長地表示:
這類系統的開發需要大量資本投注,以維繫 AI 精進演算法所需的大量運算需求,還需要大量的人臉資訊以提高精準度。 圖/路透社
或許政府當局的野心,對於生活在新疆的人們而言,可說是毫不意外。更甚於 2009 年的滿城安檢哨點,類似概念的舉措早已貫徹在新疆的日常之中,例如系統性地採集部分維吾爾人的基因資訊,每個小區、巴札、百貨商場無所不在的查證與「刷臉」,早已建立起類似的「結界」。
此外自治區政府也早已於硬體層面積極佈局。
據《紐約時報》報導,隸屬自治區政府的烏魯木齊雲計算中心自 2016 年起投入營運,成立目的在於「在雲計算、大數據、深度學習等技術的幫助下,智能視頻分析引擎可以整合視頻錄像、Wi-Fi 熱點、檢查站信息、人臉識別分析等警方數據和應用,支持各部門行動。」
該中心的服務供應商中科曙光如此宣傳,以將工作思維「從事後追蹤升級爲事前預測性警務,提高維護社會穩定的能力」。中科曙光具有解放軍資金背景,也是中國軍用設備重要供應商。目前該中心已躋身全球最快計算機榜單前兩百位之內。
自動化地辨識出政府所欲監管的人士,以維護所謂的「社會穩定」,這類技術也越來越受商用市場、極權國家歡迎,也是中國政府口中,中國技術對於全球安全所做出的「重大貢獻」。
自動化地辨識出政府所欲監管的人士,以維護所謂的「社會穩定」。 圖/路透社
▌「阿克蘇名單」披露的監控內情
與「維族告警」新聞釋出同日,國際組織「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發表了以〈新疆穆斯林成爲大數據計劃目標〉爲題的長篇分析報告,指出該組織取得一份自新疆阿克蘇地區流出的被拘留人士資料,繼去年首發的研究報告及年初的「墨玉名單」後,再次證實中國政府使用名爲「一體化聯合作戰平臺」(Integrated Joint Operations Platform, IJOP)的大數據計劃,以監控、標示(flag)、篩選並進而拘禁突厥裔人士。
該報告指出,中國政府部門使用「一體化平臺」,整合各類監控系統所蒐集來的資訊,諸如醫療資訊、通聯紀錄、居住遷移史、工作史、車輛紀錄、親友往來紀錄等等,而後進行初步的資訊比對,依據官方設定的標準、篩選出可疑人物清單,讓有關單位執行後續判處。這次流出名單的兩千多位阿克蘇居民即是於 2018 年期間被該平臺篩選出,評估後被收入所謂的「職業培訓機構」。
除外界所知的大批常見理由外,本次名單中,個體被該平臺標示爲可疑人物的理由還包括:「沒有固定居住地址」、「一再更換手機」、「使用不是自己名字登記的手機門號或身分證」、「屬於 80 後、90 後不放心人員」、「平時行爲可疑、社會關係複雜,或者思想不穩定,或(性)關係不正常者」等等。
近似於年初的「墨玉名單」,「阿克蘇名單」呈現了新疆警務體系的日常監控過程:將資訊整合過濾,決定是否拘禁個體,以及日後的拘留期程是否延長;在這兩個決策過程中,「一體化聯合作戰平臺」皆扮演提供必要決策資訊的角色。
2018年12月3日,人們在新疆的阿圖什市職業技能教育培訓服務中心。 圖/路透社
相對於過往的社會控制過程,高度仰賴大量警務基礎建設投注、安插多面向的舉報管道一類的預防措施,「維族告警」與「一體化作戰平臺」等政府治理意志的數位實踐均讓我們再次確認,自治區當局的治理思維已由「事發防範」,升級成爲種族針對性的「事前預警」,針對被設定爲「具有潛在威脅」的特定族羣,施以自動化的數位監控、篩選。
「人民反恐戰爭」的最前沿,不再是武警或路障,而是臉孔辨識演算法和大數據平臺;安檢人員自然不再需要聽取任何的辯解,查證刷臉後一切交給「大數據」決定。
且已有越來越多學術研究指出,中國的數據產業發展和政府的治理意圖緊密相關,兩者合作的背後涉及了大量國家資本投注、數據共享,彼此相互增強——在合作實務中增強產業技術、增強社會控制。
中國當局所企圖構築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控制圖像?是怎麼樣的一個美麗新世界?我們該如何理解這一系列發生在新疆的改變?
「人民反恐戰爭」的最前沿,不再是武警或路障,而是臉孔辨識演算法和大數據平臺;安檢人員自然不再需要聽取任何的辯解,查證刷臉後一切交給「大數據」決定。 圖/法新社
▌數位圍場與恐怖資本主義
在這個議題上,目前走得最遠的是人類學家 Darren Byler。
基於 2011 年起在首府烏魯木齊與南疆的田野工作,以及近三年與大量拘留營當事者所做的訪談,他提出了「數位圍場」(Digital Enclosure)與「恐怖資本主義」(Terror capitalism)等兩個概念,來理解眼下新疆的景況。
上週,Byler 在期刊《Society & Space》的論壇集中,提出〈突厥裔穆斯林的數位圍場〉(The Digital Enclosure of Turkic Muslims)一文,簡要的解析他對於當前政府數位化監控的見解。
他認爲當前政府以警務設施、拘留營體系,乃至於各樣的「就業安置」、「勞務轉移」,佐以影像監控、一體化平臺等科技工具所施行的社會控制系統,可統稱之爲「數位圍場」,其目的在於種族式地針對突厥裔住民,將他們圈限、監控、改造成爲一個以產業工人爲主的永久下層階級(permanent underclass)。
圖爲新疆的「就業安置」現場。當前政府以警務設施、拘留營體系,乃至於各樣的就業安置、勞務轉移,佐以影像監控、一體化平臺等科技工具所施行的社會控制系統,可統稱之爲「數位圍場」。 圖/美聯社
透過人工智慧、大數據、自動化資訊平臺等科技所建構起的「數位圍場」,對於政府和高科技財團而言,是一個全新、具多重意義的數位「新疆(域)」(new frontiers):一方面,獲取其疆域內「壞穆斯林們」所產生的行爲監控數據,進行各樣的數據徵用以改良既有監控分析技術,一方面,則可更不受阻礙地以權力使人們成爲國家、產業所需的勞動力。
經過這樣長期的控制,維吾爾將成爲一個以受政府擺佈的低階勞務階層,數位圍場內的維吾爾生活,將具有三重彼此相關的核心意義:
順服黨與國家、產生數據、成爲勞動力。
透過人工智慧、大數據、自動化資訊平臺等科技所建構起的「數位圍場」,對於政府和高科技財團而言,是一個全新、具多重意義的數位「新疆(域)」(new frontiers)。 圖/美聯社
而爲了將數位圍場的概念放置在更全球性的歷史脈絡來理解,Byler 和社會學者 Carolina Sanchez Boe 將這類新崛起的治理模式稱爲「恐怖資本主義」。
乘着後 911 席捲全球的反恐風潮,恐怖資本主義係指國家以消滅潛在恐怖活動和維繫國家安全爲由,運用科技與數據積累,合理化並強化國家與財團對特定邊緣羣體的勞動剝削,這樣的合謀關係的目的,在於社會控制且擴展潛在的廉價勞動力來源。
其獲益模式可簡述爲:國家宣稱特定族羣涉及恐怖活動、可能顛覆國家安全,政府提供價格可觀的承包合約予科技財團,建立相關警務設備,監控、管理國家所設定的目標羣體,例如無所不在的檢查哨、監視儀器、臉部辨識系統等。
運用取自於目標羣體的大量的生物資訊數據與社羣網絡數據,相關產業藉此改善、精進現有的科技水平,並將更精準的設備轉賣給其他客戶,包括私人企業或其他政府客戶。
政府提供價格可觀的承包合約予科技財團,建立相關警務設備,監控、管理國家所設定的目標羣體,例如無所不在的檢查哨、監視儀器、臉部辨識系統等。 圖/美聯社
最後,無論是透過直接的國家暴力,或是間接的污名,將目標羣體轉化成爲國家或資本家所需要廉價勞動力來源。該特定羣體經此過程,往往被改造成沒有主體性,任由國家擺佈、且難以抵抗國家體制的低階勞動力。以新疆的例子而言,即爲大量被「職業培訓」後、安置到石化產業、紡織業工廠的維吾爾工人們。
值得注意的是,監控、資本與國家的合謀主要源自於 911 後,美國對尋求庇護的外來移民的監控實踐經驗,但這類運作模式,目前也廣泛爲各國政府所應用,如北印度的孟加拉裔住民和巴勒斯坦的阿拉伯裔住民,但新疆的案例卻是最能夠闡述其精髓,且是涉及規模最大、仍在進行中的駭人案例。
相關學者也開始擔憂,這套於新疆發展已臻成熟的數位治理技術——繼菲律賓與辛巴威之後——將輸出至更多以「反恐」爲名,行擴權統治之實的專制政權手中。
2019年7月11日,一名巴勒斯坦男子在耶路撒冷穿越使用指紋壓印的生物識別門。 圖/路透社
▌科技極權實驗場,終將走到何處?
2020 年末,對於華爲疑似正在開發的「維吾爾警報」系統,以及格里茲曼的解約通告,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僅冷淡迴應:「有關人士想跟誰合作,這是他的事情。」
對於人權觀察提出的阿克蘇名單,那些行使合法、不涉及暴力的行爲的人們,卻因被一體化平臺標示,而被爲當局所拘禁一事,另一位發言人趙立堅僅不屑地迴應:「這個所謂的人權組織一向充滿偏見、搬弄是非,有關言論不值一駁。」
相形於當局反應的雲淡風輕,長期關注科技監控與極權主義之間關係的學者們,則逐漸透過商業報告、被拘留者的證詞、外泄的受害者名單、政府文件,拼湊出一個愈加完整的、當代新疆的數位圖像。也據此警告,新科技與社會控制在中國,毫無節制的合謀,以及該技術模式的擴張輸送,將是未來全球社會所需面對的全新議題。
從高度仰賴人工攔檢、查證登記,到掃碼刷臉,十餘年過去了,維吾爾人的家園早已滄海桑田,而那位在喀什市郊、跟武警爭論着的維吾爾青年,現在人會在哪裡呢?我不大敢細想。
新科技與社會控制在中國,毫無節制的合謀,以及該技術模式的擴張輸送,將是未來全球社會所需面對的全新議題。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