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動臺泥一起拯救無聲花草 臺灣「諾亞方舟」推手解密

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圖/陳宗怡攝)

採訪國際重量級古生物學家李家維的第一個場景,就像電影《侏羅紀公園》一樣,從1顆1億年前、鑲有疑似恐龍羽毛的緬甸琥珀開始。

「你看這個羽毛上有勾子,鳥類羽毛不會有勾子⋯⋯,」在苗栗南莊家中擺滿戰國時期青銅器的2樓書房裡,李家維正埋頭顯微鏡前,聚精會神的看着大小如1顆毛豆的琥珀。

他一邊操作着新買的顯微鏡,跟朋友全神貫注的討論琥珀中生物的各種細節,偶爾轉頭對等着採訪他的商周團隊瞇着眼、咧着嘴,露出招牌微笑,「等我一下,我再看1顆(琥珀)就好!再看1顆!」神情興奮又略帶歉意,像是央求玩一會兒再做正事的孩子。

他在臺灣還有另一個稱號:在臺打造「諾亞方舟」的男人—他在屏東打造的植物保種中心,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熱帶與亞熱帶保種重鎮,臺泥獨家資助該中心長達15年,前後捐助的經費至少破3億元。

農曆年前,中央大學甚至用該機構爲新發現的小行星命名,以彰顯它對生態永續的貢獻。

今年農曆開春第一天,李家維正式從任教長達37年的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系退休,同時卸下中文版《科學人》雜誌創刊迄今20年的總編輯一職。但他還有另1個身分—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執行長,由臺泥獨家資助該中心一切營運,每5年,他就會去1次董事會報告中心營運現況與成果。

原本,他預計要在20內蒐集來自全球各地的種源達3萬種,但10年不到就超過預期。不論美國、中國等官方或民間相關單位,來臺必指定參觀此地。

鍾情石頭花草、琥珀真菌

不愛名利,辭官到陸挖化石

這成果,不只讓李家維的保種計劃得以持續擴展,發揮影響力,臺泥也樂於彰顯這中心對企業團的重要性。

這個澎湖長大的孩子,對人生的選擇常跟別人反着來。

他從小身體弱,同學踢球遊戲,他就靜靜在海邊潮間帶看魚蝦螃蟹、撿貝殼,觀察海洋與自然生態。長大了,別人喜歡珍禽異獸、恐龍化石,但他更愛跟不起眼的石頭與花花草草攪和在一起—例如琥珀裡的真菌、田野間的蚯蚓與青蛙,還有那些幾乎要絕跡的小花小草,他都捧若珍寶。

40歲,李家維就揚名國際。1994年,他原本在生物學熱門的細胞生物學提出蜜蜂活動是感應地球磁場的發現,登上國際權威《科學》雜誌。當其他教授爲了升遷、評級而拚命研究、拿獎,他卻覺得推廣科普教育更重要,於是轉到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擔任館長。

時任教育部政務次長、現任監察委員範巽綠稱李家維任館長的時期,是臺灣科博館「最輝煌的年代」,培育了大量的人才、購置了最豐富的館藏。但即便如此,他爲了想追溯遠古生命,毅然裸辭官職,跑去中國貴州挖化石。

堅持理解過去纔有未來

不想讓物種消失速度太快

1998年,他在中國貴州與中國古生物學者陳均遠,挖出了5億8千萬年前的古生物胚胎化石,從此將物種起源年代整整往前推進了5千萬年,轟動全球。

生物學的研究主流,是跟醫學相關的細胞、分子生物學,從「現在」來探究生命未來的解方;但李家維鑽研的卻是冷門生物分類學,專門追溯生物的「過去」。

李家維是這樣想的:理解過去,才能知道生命未來更好的解方,而光是回溯,還不足夠,全球正要歷經第六次生物大滅絕,過去他拚命採集、保存各種植物,但每到1處,事隔1、2年,物種就消失,速度之快,讓他憂心。

「毀滅的速度太快了!」

54歲那年,他決心覆育那些環境中不起眼卻關鍵的物種,但他資源有限,於是決定找好友、臺泥前董事長辜成允,催生不靠任何政府資源的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

拿出蝸牛殼講述遠古歷史

企業界動容,紛紛出錢出力

有意思的是,他爲了保種發起的企業認養行動以及人才培育計劃,支持者四面八方而來,從臺積電的高層、信義房屋、正新輪胎⋯⋯,大家都願意出錢出力。爲什麼企業家會埋單他?

「他是學術圈的第一名嘴,」與李家維同事30餘年的知名中研院院士黃一農打趣形容他。

有一回,李家維在華山佈置了1個充滿稀有花草植物的展覽區,邀集各方友人聚會;現場,他請來了蒐藏常玉名畫最多的協承貿易公司董事施俊兆搬來2幅畫作,還找來紅寶石藏家秀出珍藏鑽石。而他,自己搬出所羅門羣島森林裡色彩繽紛的蝸牛殼,擺置在名畫珍寶旁邊,講起故事,「各位看,天底下的色彩不是隻有礦石纔有,這些鍋牛殼,就是自然界的紅寶石⋯⋯,」讓現場來賓跟他一起走入自然生物史中。

遠流出版社董事長王榮文說,「這是1種詩人的情懷跟魅力,他不只是有專業知識,還會說故事,讓人心之嚮往,讓他很難不成爲『萬人迷』。」

他也有自己的堅持,幾年前他受邀到臺中市府演講,提到臺中市既要舉辦花博,就該注意到在臺中大肚山獨有種的植物—大肚山威靈仙瀕臨滅絕,該努力覆育這種植物。事後,臺中市府表示願找企業家募款,卻被他婉拒。

「1個物種覆育,只需要一點點行政材料費用而已,市府只要邀請臺中小學師生共同合作,一起繁殖這種植物,50萬都花不完,爲什麼還需要跟企業家募款?」李家維表示。事後,臺中市政府真的邀請國小合作,讓更多師生參與植物覆育。

另1個例子,幾年前對岸曾邀請他到海南島規畫國際級保種基地,詢問他需要多少經費,李家維把臺灣經驗告訴對方之後,對方立刻開出再高4、50倍的價格。但最終他仍婉拒。

爲植物覆育天真請命

又像商人精算說服企業家

「因爲對方想的跟我不一樣,」李家維說,對方想的不只保種,還規畫了國際會議中心、飯店,期待每年博鰲會談時,讓外界看見中國重視保育的決心。「我尊重他們的想法,但我做保種,就只做保種,它自然會產生能見度跟它的積極意義,大家會從另外1個角度去尊重這件事。」

「他有科學家的天真求真,但是也有商人精算頭腦,只是他精算的不是自己的利,而是公共事務,」王榮文認爲,吸引人的故事、說服力,以及這種「精算」成事的成本原則,是爲何李家維總能替冷僻動植物覆育與保存,爭取到資源的原因。

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也不願浪費。

2017年,他曾在開車返家時,不慎墜谷長達32小時,差點丟了性命。但撿回一命後,他對生命反而更積極了,「以前想事情,是想20年、10年後,經歷過這次(車禍),我把時間又限縮了,5年!想我5年內可以做什麼,把握當下,就去做!」

他身邊的人都知道,李雖然交友廣泛,週末在私宅辦趴宴請好友,但朋友的婚宴喜慶,他一律不參加。

「他喜歡開party,那是因爲他透過聚會,擴大自己的視野,找到更多他想做的事情;但他絕對不浪費時間在『應付』事情上,」王榮文說,「他很清楚人生要做什麼,像商人一樣精算他的時間。」

李家維很多行動,在外人看來都有違常理、矛盾。他走出學術象牙塔,擔任官職,卻在高峰時辭官去挖石頭。他看似交友廣闊,但某一面看來,又是不通人情世故。

甚至,李家維是科學家,還是中文版《科學人》雜誌創刊迄今20年的總編輯,但他卻在苗栗南莊山頭的住所,蒐集了800多座的神像。

他是無神論者卻蒐藏佛像,對他而言,一點也不衝突。研究生物學讓他明白,人的生命長度,不過只佔生物發展史中的轉瞬一刻而已。既然如此,那就隨心所欲,盡情去理解生命的可能,而不是被自己或是世人框架設限。他說,「人類的文明是從宗教開始的,」理解這些佛像的工藝與美學,也是在理解生命的演繹。

就如,他今年才69歲,原本大可接受清大校方邀請,繼續留任,過着半退休生活,但他卻是年紀越大,想做的事越多,除了繼續植物保種,他還想保青蛙、保蚯蚓⋯⋯,越不起眼的物種,他越要拉更多人關注。

很多人看生命無常,而對未來消極,但這位畢生鑽研生命史的生物學家,看過萬年來,生物5次大滅絕後卻是這樣相信着:起而行,你我能改變的不僅是自己,還有未來。

商業週刊17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