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浪漫到寫實 國府改變葉石濤

南都物語:物件裡的臺南史(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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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多年來,官方與民間在宣傳臺南的時候,總會引用文學家葉石濤的句子:「這是個適於人們做夢、幹活、戀愛、結婚悠然過日子的好地方。」提起臺南,大多數人的印象就是步調悠閒、遍地美食的城市。

這呈現了臺南的其中一個面向,走進市區小巷弄,就能發現別有洞天,有百年老店,也有年輕人回鄉開設的特色小店,不同特色店家的匯聚似乎說明了臺南是個適合不同的人來此生活的地方。知名文化人韓石泉醫師,一九二六年與夫人莊繡鸞在臺南公會堂結婚,和數百名前來參與的親友一同朗誦〈結婚宣誓書〉,並在臺南白首偕老。

這些事情,似乎印證了葉石濤的話。被文壇尊稱葉老的他,從作品和行爲可以看出臺南對他的影響,總認爲自己是甘草人物,不喧賓奪主,增添更復雜的風味。

但臺南還有另一個面向,並非甜滋滋的夢幻口味,戰後曾經有段苦澀時代。如同葉老的作品,多半描寫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嘻笑怒罵,但也有刻畫白色恐怖的作品。

或許我們可以從一件事實談起,戰後葉石濤在臺南生活的時間不長,他最後選擇在高雄左營定居。

那麼,爲什麼葉石濤沒有定居在適合「悠然過日子」的臺南呢?

一九二五年,葉家迎來了葉石濤。原本過着少爺生活的他,戰後卻遭逢命運的轉折。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他二十二歲。事件之初,臺南市區的派出所遭民衆闖入收繳武器,甚至連臺南監獄也被羣衆包圍。

那時,大多數的人都認爲臺灣的命運即將轉變,但葉石濤並沒有投身其中,而是穿梭在大街小巷裡,看着那些情緒激動,相信能改變臺灣的人。他曾經自述:「我天生是個觀察者而不是行動者。」

國民政府來臺之後推出一連串的政策,也對葉石濤及其家人產生了影響。葉石濤家族雖是望族,但在戰後逐漸沒落,父親葉敦禮更是不善理財。隨着土地改革的政策施行,家境更加惡化,一家人只能在臺南市區輾轉,最後落腳在延平戲院(今延平大樓)後面,位於蝸牛巷中的瓦房。

和過去的日子相比,瓦房自然顯得簡陋。父親總是和母親林(毛灬)治抱怨,這間瓦房的入口太窄,日後等他過世,恐怕棺木都沒辦法進屋。如今,若走進蝸牛巷,依舊可以感受到小路帶來的幽靜,但過去葉石濤與家人居住於此,是因爲家道中落,有這一層轉折,才讓葉敦禮心中感到不滿吧。

即使家道中落,葉石濤還保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住處距離他任教的永福國小,走路大概五分鐘。從望族子弟到國小教員,看到二二八的殘酷,葉石濤的文學走向發生了改變。

過去受到西川滿提攜,他喜歡浪漫幻想的文風。二戰期間,雖然曾經入伍從軍,但因爲尚未投入前線,戰爭便已結束,葉石濤並沒有受到太多影響。直到二戰結束之後,他才逐漸感受到日本在戰爭期間的侵略行爲,意識到軍國主義帶來的迫害。

另外一件影響葉石濤的政策,就是禁用日語,全面使用中文。雖然葉石濤曾經接受私塾的漢文教育兩年,對於中文並不陌生,但仍稱不上熟練。

要閱讀什麼書,纔可以同時理解不同思想,又可以練習中文呢?那時有大批的左翼書籍渡海來臺,葉石濤發現從中國來的書籍可以滿足他的需求,閱讀左派的思想,既可以理解社會底層的心聲,也能練習中文。

葉石濤並不是憑空獲得這些書籍,他和別人買書,買了《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等書籍。

這些書籍多半是毛澤東的著作,在國民政府眼中,這些是理所當然的禁書。但當時葉石濤一心想學中文、理解左翼思想。根本沒想到,那些從中國來的書,從此改寫了他的命運。

一九五○年,葉石濤就嗅到不尋常的氣息了。他發現一同討論左翼思想書籍的好友接二連三遭到逮捕。原本他就有心理準備,認爲總有一天政府會找到他。但隨着時間過去,政府始終沒有找上門,他也逐漸放下心來。

一九五一年的深夜,葉石濤走出第一全成戲院(今全美戲院),時間已經半夜,他看完電影《紅菱豔》(The Red Shoes),對於電影裡女主角的命運唏噓不已,一邊走路回家。到家之後,脫下皮鞋,稍作休息,過沒多久,他聽到了敲門聲。

葉石濤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他知道很多人被半夜的敲門聲驚醒,穿上鞋子,跟着站在門外的人離開,從此下落不明。葉石濤穿上剛剛脫下的皮鞋,打開門,發現一張熟面孔。

那是永福國小替學生理髮的剃頭匠。

另一位則是個陌生臉孔,體型魁梧,一看就是情治單位的人員,手上拿着一副手銬。

接下來的事,葉石濤就不清楚了。

葉石濤接受逮捕,坐上吉普車,一路來到臺南市警察局 。

從一九五一年那一晚離開家裡,到了一九五四年服刑期滿。葉石濤離家三年,而他從小到大生活的臺南,也變得陌生無比。許多親友遠遠看到葉石濤走來,不是假裝沒看到,就是趕緊迴避。

政治犯的身分,也讓葉石濤在臺南找不到好工作,必須在臺灣各地奔波。最後定居在高雄左營,開始他的文學事業。

除了閱讀左翼書籍練習中文,葉石濤也閱讀《康熙字典》,抄寫《紅樓夢》。即使如此,我們仍然不知道葉石濤抄寫判決書的用意。

也許葉石濤希望親手抄寫影響他一生的判決內容。

諷刺的是,葉石濤原本可能可以不用坐牢。當時參謀總長周至柔曾經請示總統蔣中正,認爲此案系在《檢肅匪諜條例》實施之前「知匪未報」,但在條例施行後並未延續這個行爲,是否需要依法處置?

這個簽呈是爲了正式確認葉石濤是否犯法。儘管蔣中正並無做出明確批示,體察上意的周至柔卻擴大解釋了《檢肅匪諜條例》範圍,葉石濤也因此被判入獄。

如果葉老知道這件事情,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心情。小說家只能決定作品裡角色的一生,但獨裁者的一言一行,卻能直接改變真實世界的人生。

葉石濤抄錄自己的判決書,略去了同案被告吳添福的文字,他只抄寫下關於自己的段落。

一九九六年,葉石濤出版小說集《臺灣男子簡阿淘》,研究者都認爲這是一部自傳意味濃厚的作品,主角簡阿淘被視爲葉老自身的投射。其中的〈紅鞋子〉就細細描寫了簡阿淘與其他臺南人士的互動,以及他被捕入獄的經過。而小說的最尾端,就是男主角收到的判決書。

那份判決書的內容,與葉石濤實際收到的判決書一致。只有字號、被告人的相關資訊、司法人員的名字遭到改寫或刪減。

在《臺灣男子簡阿淘》裡,簡阿淘出獄後,開始了一段艱困的人生,但他並不放棄。就像葉石濤,雖然法院的判決改變了他的人生,但他依然努力生活,判決書沒寫到的是葉石濤替臺灣文學開墾了一片天地。

二○○○年,葉石濤獲得「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的補償。二○○八年葉石濤病逝。過世四年之後,二○一二年,臺南友愛街上的原山林事務所變成葉石濤文學紀念館。在逝世十年之後的二○一八年,政府撤銷判決的處分。

如今讀者讀到〈紅鞋子〉最後的判決,這份改變葉石濤命運的判決書,並沒有真正將葉老定罪。葉老用他的一生不斷證明他對臺灣文學的熱愛,以及他的清白,判決書的一字一句,反而凸顯了當時威權政府的可笑。

(摘自《南都物語》);更多精彩內容請免費下載《翻爆》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