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菜(隨筆)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袁益民

《 人民日報 》( 2024年04月01日 第 20 版)

讀杜甫的《贈衛八處士》到“夜雨翦春韭”句,五官就會有一種恬適之感,像是被清涼澄澈的泉水浸潤着,爽到心尖。眼睛裡,彷彿看到了纖細的綠苗,那是春天的第一茬韭菜,紅紅的根,隱蔽而驚豔,細細的葉,楚楚可憐。宋代詩人“春菜紅牙口”的描述,是不是就是說的春韭?鼻腔中,聞到微微的辛辣、幽幽的清香,只那麼一絲絲,彷彿舌尖、牙齒已經親密觸碰到這光陰裡最爲清脆、芬芳的時蔬了。春韭本來就水靈得不得了,又沾着春夜的新雨,簡直就是天賜佳品。

平心而論,“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兩句在這首詩裡並不佔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我如此鍾情於新韭,是因爲那碧綠,那寶石紅,給整首詩晦暗的基調添上了一抹亮色。“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都是傷感與沉鬱。而這春韭、這黃粱,卻讓讀者感受到一絲寶貴的清新。

“兒童門採春盤料,蓼茁芹芽欲滿籃。”此時,在老家江蘇泰興,我們接受春天的饋贈,上一份時鮮蔬菜:炒春盤。

春天真好。長江邊十二圩古鎮上的老百姓最有口福,春風春陽春江水給他們送了洲芹菜、鰱魚薹、野茭白、柴菌、地藕、馬蘭頭、野蘆筍、野蘆蒿。八種野菜,十二圩人把它們叫作“洲八樣”,做成了春日裡最吸睛的舌尖招牌,引得江南江北的饕客慕名而來。

一般的鄉野之地沒有十二圩那麼闊氣,但野薺菜、馬蘭頭、香椿、枸杞頭、小根蒜總是有的。筍尖冒出來了,蓼芽、高筍也躥出水面了……春天是公平的,會抵達世間每一個角落。

農民們說,春天的土裡會冒油。油裡出好菜。地裡冒出來的那些新芽嫩苗,肉眼看上去並不怎麼宏大、茁壯,但是經過一冬的養精蓄銳,吸足了土地裡的精氣神,棵棵都是標緻樣,個個都是小清新。

炒春盤,新韭是當仁不讓的主角。綠碧碧,脆生生,韭菜的香氣極具穿越力。我在農村生活的那些年,哪一家要是炒韭菜,左右鄰居五六戶人家都能聞到那味兒。

春筍也怯怯地鑽出了地面。將春筍切絲,主打一個爽脆。

螺螄經過冬天的涵養,被春水喚醒了。放一撮螺螄頭,一碟炒春盤又具備了另一個靈魂:鮮。水鄉人專門有一個詞叫“起水鮮”。

如果有地皮菜就更好了。

春雷一聲震天響,接着春雨就來了。林蔭道上,蘆葦灘上,一下子孵出密密麻麻的木耳一般的菌子,呈褐色或黑色,這就是地皮菜。地皮菜也叫地踏菜,沒有木耳肥厚,畢竟是瞬間長出來的,可遇而不可求,要有雷,還要有雨。古人曾說:“地踏菜,一名地耳,春夏生雨中,雨後採,熟食。見日則枯沒化爲水。”大自然就是這麼神奇,這寶物似神龍——見首不見尾,雨後呼呼鋪陳出來,太陽一出來,它們就無影無蹤了。我估計,它們都變成水蒸發了。所以,人們說地踏菜是水做的,水做的當然脆滑、嫩潤、爽口啦。那時候,生產隊的牛倌經常在蘆葦灘上放牛,牛糞多處,特別容易長出地皮菜。所以,雨還沒停,我們就提着竹籃,往蘆葦灘上去了。

還要加點什麼呢?

我見過廚師將雞蛋攤成餅,切成絲——與韭菜、筍絲的外形保持一致。土雞蛋的黃,賽黃金。這讓食客更加賞心悅目——炒春盤,沒有止境地慣着食客。

世間吃物,不一定名貴就好,關鍵在於氣息,在於適時。

蘇東坡說:“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他還說:“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春天剛剛開始,萬物漸漸萌發,所以詩人反覆說“試”。能夠誘惑你去“試”的事物一定是充滿魔力的。你看,這一盤裡,全是精華:新泥的肥力、春水的綿柔、暖風的友好,更有春陽的暖意,從舌尖遊走到胃裡,讓從寒冬裡熬過來的我們通體舒泰。這盤菜,讓人品出了山河明麗,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