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破，方有新生

◎梅生

榮登港澳地區影史華語片票房榜首的《破·地獄》，近日亮相內地院線。由陳茂賢導演、編劇的該片，雖然與同類題材的華語片《人生大事》《不虛此行》，日本片《入殮師》和美國動畫片《尋夢環遊記》等電影一樣，都藉助對死亡的洞察闡釋活着的意義，但整體基調要沉重許多——該片儘管邀得香港兩代喜劇大師許冠文與黃子華聯袂主演，但卻沒有任何喜劇元素。

相反，影片以殯葬行業從業人員的獨特經歷，道出香港人在經濟下滑時期的處境與心境，以及與生死、性別、信仰、價值等觀念的碰撞。不過，片中人物也用背離傳統的行爲，破開囚禁他們心靈的“地獄”之門，爲自身的生活劈開一條新路的同時，亦令腐朽觀念在家庭內部先行瓦解，併爲將來它們在社會層面敗下陣來埋下伏筆。

破規則是爲了生存

“破地獄”作爲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道教科儀的一種。影片用包含喃嘸師傅揮利劍、劈瓦片、跳火盆等動作的鏡頭語彙，直觀呈現了這一儀式，不過該片安撫的對象，並非亡魂而是生者。片名中的“·”，是對“破地獄”詞義的打破，意在說明“不止死人要超度，生人也需要破地獄”，因爲活着的人，在被多重壓力所累時，也在經受着各種心魔的折磨。

香港殯葬行業講究文武搭檔，武者喃嘸師傅與文者殯葬經紀各司其職。前者用“破地獄”儀式超度逝者，後者負責將先人入殮安葬，同時撫慰逝者家屬。片中的殯葬經紀道生（黃子華飾），屬於半路出家，原是婚禮策劃師的他，因爲生意蕭條被迫轉行，在與喃嘸師傅文哥（許冠文飾）搭檔的初期，兩人因爲理念不合有過幾次衝突，但隨着合作的增多，他們對彼此的瞭解加深，不同的理念逐漸融合，同時在對方的影響下，各自解開心結。

道生接手的第一單生意，是爲被瑪莎拉蒂跑車撞死的年輕男子舉辦葬禮。他爲了多賺錢交上各種欠款，說服男子的親戚同意某種新式葬禮方案，用辦婚禮的經驗操持了一場怪誕的葬禮，但由於疏忽，沒有調查男子的死因，他把等比例的一輛紙紮瑪莎拉蒂跑車開到現場。此事令死者家人震驚又憤怒，也讓文哥對外行的他心生輕蔑。

但這並不表示，急於用錢的道生，在胡作非爲肆意破壞行業規則。相反，他只是想用差異化的策略，讓自己在新行業中迅速立穩腳跟。在意識到犯錯之後，他仍然沒有照搬傳統，而是懷着敬畏之心，繼續尋求規則的突破。同時因爲本性純良，他在做生意時，又加入了人情。

甄小姐因爲不願把早夭的孩子火葬或土葬，想把孩子的遺體放在義莊，而被道生的同行視爲瘋女人，道生站在痛失愛子的母親的立場，盡心盡力幫她完成心願；黎先生對已逝妻子的同性密友蘇蘇深惡痛絕，以法律之名禁止她在妻子的葬禮上出現，道生從逝者與蘇蘇、丈夫情感濃淡的角度考慮，讓蘇蘇觀看了他爲逝者穿衣、化妝的過程，並把逝者的骨灰與遺物拿給蘇蘇。

破傳統是爲了安心

文哥雖然對道生“發死人財”的手段嗤之以鼻，警告他不準破壞規則，但作爲搭檔，也會在他遇到困難時伸手相幫，並且漸漸被他的堅持感化，認可了以不一樣的方式做事的道生。

道生要幫甄小姐完成心願時，文哥由於認爲“做人就像坐車，到站了，就應該下車去換乘另一班車”（該觀點與《入殮師》中所言的“逝去並不是終結，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如出一轍），極力阻止此事的發生，但在道生獨自艱難清洗甄小姐孩子的屍體時，文哥又及時出現，協助他完成了工作。

道生料理完黎先生妻子的後事，按照殯葬經紀要與喃嘸師傅對分收入的行規，把收入的一半拿給文哥時，文哥一邊罵他貪財，一邊責怪他處理逝者骨灰與遺物的方式不當，他忍了一下，由自己這些年努力打拼但屢次受挫的工作經歷講起，道出愛錢是受環境所迫，同時指出活人更需要破地獄。文哥表面上對他的肺腑之言不置可否，但內心對他的態度卻明顯改變，不僅邀請他與自己一起吃飯、飲茶，還與他合唱了經典粵語南音《客途秋恨》。

“今日天各一方，難……相見”，隨着這句唱詞在片中的幾度響起，固守傳統的文哥對於“破地獄”意義的認知也有了根本性變化，讓他開始反思與家人尤其是女兒文玥（衛詩雅飾）的相處方式。

喃嘸師傅行當像許多傳統行業一樣“傳男不傳女”。過去，文哥嚴格遵循祖訓，事業層面，他對有興趣也有能力繼承自己衣鉢的文玥置之不理，讓學業不精、前途無望的兒子志斌（朱柏康飾）跟着自己做起喃嘸師傅；生活層面，他不允許兒媳在洗衣服時，把女士內衣放在自己的道袍上面，禁止文玥與兒媳靠近他的身體，哪怕在中風之後生活不能自理，他也不想讓文玥幫忙。

但他只是照聽祖訓，並沒有深究過老話兒的對錯，也沒想過傾聽兒女的心聲。他一直認爲兒子活得窩窩囊囊，任由兒媳、孫子主宰人生，卻沒有問過兒子是否願意做喃嘸師傅，又爲何接受依行規不允許信奉的天主教的洗禮；他心疼女兒做急救員工作辛勞，但從沒對她表示過關心，反而與她摩擦不斷。

當志斌爲了自己兒子的前途，主動打破身上的枷鎖，帶着妻子、兒子去了澳洲，將中風的他留給文玥照顧；當文玥被與她偷情的男人的妻子當街扇巴掌，坐在輪椅上的他愛莫能助，只能伸出柺杖試圖阻攔；當道生屢次登門，探望他，和他聊天，幫他化解心事……固執己見了一輩子的文哥，雖然臨終之前，也沒當着兒女的面，放下父親的威嚴，但也以遺信的方式，破除了獨屬於他的“地獄”，讓女兒明白她的名字“文玥”的含義，正是“文哥心中的珍寶”。這個像絕大多數中國父親一樣，不會當面對子女說“我愛你”的父親，其實一直深愛着女兒。

而道生遵照文哥的遺願，讓志斌與文玥攜手爲文哥破地獄時，前來送文哥最後一程的大多數殯葬行業從業者，認爲此舉不合規矩，選擇離開葬禮現場。這也道出傳統的根基難破，但至少兩兄妹因此完成了和解，並對過往釋懷，讓亡父可以安心。

這件事，也令幫助過許多活着的人放下負累、彌補遺憾，以非常規手段成爲內行的道生，更加讀懂生活、看好未來。此前，他因爲顧忌自己已年過半百，不願讓懷孕的女友生下小孩，以免一對老人在孩子的大好年華之際，成爲孩子的拖累。但他最終意識到，“人生雖然像是搭乘一趟車，重點不是上車的人可以陪你去到哪個站，而是你們一起欣賞過哪些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