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海忘了你1
圖/佐波
吳懷晨
我們生長的海島很小,居住的村子更小,有人住在地面下,有人住在政府幫我們亂蓋的海砂國宅裡。我最好的朋友叫米潘潘,他超會跑步。蘭嶼的孩子從小就很會游泳,但米潘潘不只肺活量驚人,他的小腿肚比木瓜還要胖,他跑太快了,每次他一起跑,就同時跑過了地下的房子與地上的房子。房的前方是海,後面是山。山是起點,海成終點,米潘潘最喜歡從祈禱山的山腳預備備,一起跑,一路往下衝刺,跑過國宅,奔過地下屋,山羊的眼瞼都還沒眨完,珠光鳳蝶才正要渦旋拍翅,我們就已飛到港灣,太空船噴射器加速度下,一躍,我們縱身入海。
碰!波光炸開,如鯨撞入海底,鹹水直插鼻腔,這是達悟小孩最暢快的時刻。湛藍海水緊緊擁抱我。海底望上去,景緻是聖光暈成一片柔軟盪漾。海底有睜大眼的鸚哥魚,有美到屏息的西班牙舞娘海蛞蝓,更有霓虹橘帶的小丑魚在海葵叢林間賊頭探腦。
縱海竄起時,神父總笑呵呵坐港邊涼臺上看我們;長大後,每回想「家」我就想起這一刻。麥神父在這島上住二十多年了,涼臺更是他講道的祭壇,那是同老人家蹲坐與海談天的地方。神父跟耶穌一樣留把大鬍子,他喜抽菸鬥,我愛看他倚欄吞雲吐霧的模樣。
有記憶以來,米潘潘就住在這座小島。神父把三歲孤兒從臺灣帶來,那年二月,他才搖搖晃晃學會走路,神父替他穿上傳統禮服。馬力歌歌阿公手抓一隻雞,在部落港灣殺了,雞血點石,從此他就成了海島一分子,達悟的孩子。
神父是瀟灑的菸斗客,他吃穿完全仰賴天上阿爸的旨意,每次族人問神父的需要,他總答:「soso,都好。」一開始族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達悟語的乳房就叫soso。我從小就愛黏在神父身邊,吃神父的口水長大,繼承了他的口頭禪;我從小外號就叫小奶奶。叫久了,連神父也喜歡取笑我這個達悟孩子,他說:「小奶奶,我知道你喜歡吃奶奶粒(sosoli/芋頭),也喜歡吃奶奶嗯 (sosoen/白鰭飛魚)。」
米潘潘跟我一樣,他爸爸死了,媽媽好像去了日本。來到島上,夏本馬力歌歌也是他的阿公了。麥神父也是家族親人,二十年前,軍人、犯人強佔族人的土地時,神父就領頭跟那些穿制服的周旋,馬力歌歌的家族林地就是這樣才保存下來的。
「民族自決,」神父是這樣跟幼時的我們說的。麥神父來到島上後,不斷呼籲達悟人要島嶼自治,捍衛自己的文化。吐出一口煙,神父說:「要勇敢對抗外邦人。」
我其實搞不清楚民族自決、解放跟外邦人這種複雜的詞彙。我只知道,登島那麼多年後,神父已不折不扣成爲老達悟。他嘴巴總紅紅,那是mabcik(貝灰)幫檳榔打造出的魔法,神父常說:「檳榔、荖藤、貝灰,不一樣的三客體,嚼入嘴巴咬一咬,就變出紅色的汁液,」他順口吐出檳榔渣,神情享受又補上一口煙的呼吸:「這就是三位一體了。」
的確,馬力歌歌家族的人胃裡裝什麼,神父的胃裡就裝什麼。神父吃芋頭糕,吃硨磲貝跟白肋蜑螺。他也習慣吃現流的漁獲,尤其魚眼。魚兒上鉤的第一件事,達悟人就愛吸進牠們的眼睛。早春之夜,用鋁盆裝上滿滿一大盆活生生的飛魚眼,每一隻鮮亮通透躺在鋁盆裡望天空。這時候,一名碧眼金髮的歪國人就會湊上去,就着昏藍慘白的日光燈,竹籤插上魚眼就一溜煙吞入肚。
外來遊客常看得心驚膽跳,神父再插進下一隻眼,示意觀光客「嘗一口?」卻常常換來扭曲的表情。神父一本正經:「這纔是達悟正宗sashimi,」他呵呵笑,「生食(mataen)就是進行一個生吃眼睛(mata)的動作,讓魚眼在身體深處望着我。」
等不及外地人的反應,米潘潘就會飛毛腿一把搶走,把魚眼吃了。
國小以來,米潘潘都是縣運百米冠軍,國中後則維持着一二名的實力。
「是不是一直跑下去,我就能保送好大學,代表臺灣出國比賽?」他從前一直重複同樣的問題。
從小,米潘潘就要幫天主堂放養羊羣,小小牧羊人是他日常的工作。說也奇怪,米潘潘的確彈跳像山羊。每次比賽時,他都不是贏在起點。而是贏在衝線前的五六步,那瞬間,米潘潘馳騁出一種奇怪的旋風節奏。好像終點處正站着一頭髮情的公羊,迎着海崖濤聲,鬥角張揚着。於是,瞬間爆發力讓米潘潘拳擊手般躍出,像要把終點線狠狠扯斷一般。發育中的其他選手,哪贏得過這種獸發之力。
每日,米潘潘都有他固定的跑程訓練。慢慢熱身走上山,俯瞰美麗的汪洋。靜心後,緩步加速往前衝。
米潘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總喜歡追着他跑。
從禱告山山腰開始,繞過馬力歌歌家族的林地,壯麗的番龍眼樹,巨大葉脈的麪包樹,跑過氣根纏繞的榕樹,跑出了山腳,他腳程飛快。
米潘潘,等等我。
但米潘潘美麗的睫毛往前飛,水源地的泉水汨汨流,沿坡地灌入四方溝渠,注入水芋田,水芋綠葉隨清風拂,拂過人類的臂膀,芋頭,是島上餵養達悟人最重要的食物,是珍藏地底生命的果實,而五節芒起舞在更遠的視線外。
米潘潘,等我。
邊跑,邊看見阿嬤們把月桃、白樹仔等植栽插進土裡,祝禱田間作物抗風耐鹽霧。邊跑,邊望見夜光螺、鳳凰螺等貝類就掛在樹枝上,以驅除惡靈。
米潘潘不停,他躍過小木板橋。水源流進村落了,流過了我們的家,教堂白色十架映在黑氈屋頂的後方,流過國小與雜貨店,最終進入了大海。春天,萬物勃發,白鰭飛魚紛騰而來。
「你看,遠方大島那最高的山上,白白的。」
越過眼前一望無邊際的海,望向最後視線的島的尾端最高峰。
「是雪。北大武山頂,雲豹的故鄉,」按下碼錶,麥神父坐在涼臺,「二十七分半,米潘潘,鍛煉出更好的體力,纔能有所突破。有一天你會跑到那山峰之上。」來自瑞士山區的麥神父,是米潘潘最好的跑程教練。他總期盼有天分的米潘潘能到本島的百嶽基地訓練,高地低氧環境可以增加肺泡氧分壓,使肌肉生成更多的攜氧紅血球。那條每日既定的訓練路線是麥神父訂的,由山至海,隱含從芋田到部落灘頭的達悟生命路線。
那時,一羣長者總坐涼臺上,傍晚時分,鹽沫愛染他們額面皺摺。他們默默凝望遠方。無垠海面上,右方有着錯落不一的柱狀雨,視線最末端,老人們都知道那裡正水天相接,雨珠無聲落。但靠近大島的左方,天涯之處,不斷變化着紅橘黃橙的霞光水色。
我永記夏本馬力歌歌的叮嚀:「海是kowyowyod(摯友),也是vongkow (巨靈)。」因此,海是那濃得化不開的多愁的好友,海會牢記你的形貌,察覺你的性格,人要經常親近海,跟海說話,夏本馬力歌歌說:「不要讓海忘了你。」
十五歲高一暑假,有生人靈魂隨白鰭飛魚來訪。
部落搬來一位辣妹姊姊。島上炎陽,姊姊穿着比基尼就出門。老人家遮一塊叫丁字褲,姊姊圍兩塊叫比基尼。島上阿公們看得遮遮掩掩,夏本馬力歌歌說:「她穿得跟我們一樣少,」說完彼此咧嘴笑。
一開學,才發現姊姊原來是學校新任的美術代課老師。姊姊進教室時,坐我後座的米潘潘難得賊賊主動推了我後背:「她就是那個借住席.索莉布家的長腿姊姊。」老師看了我們一眼。
第一堂課的主題是蠟筆,老師要我們只選一種顏色,只大膽畫出蘭嶼的一種物件。我畫了紅色的絢麗小丑魚,老師稱讚我用色跟造型都華麗寫意,真開心,從來沒有美術老師願意讓我亂塗鴉。米潘潘則是用黑色畫了黑夜的東清灣,說實在,我看不出來他的海跟夜晚差別在哪。
一週只代課四小時的姊姊讓人好奇極了。米潘潘被我慫恿調整路線,好去一探究竟。第一天,追着米潘潘,從禱告山的山腰開始,繞過番龍眼樹,繞經原始的裡白翅子木;躍過小木板橋,跑過黑氈屋前頭的白色十架,跑上部落的最邊緣,就見到辣妹姊姊暫住的高屋。米潘潘往家門跑去,但一眨眼他就跑到上方芋田;我扭扭捏捏跟屁蟲,只看見曝曬的比基尼。
第二天,跑程繼續。米潘潘美麗的睫毛往前飛揚,拂過水芋綠葉,輕觸越橘葉蔓榕,水源地的泉水泊泊流。跑過姊姊的高屋時,我見到窗戶後面好長好長快撞上屋頂的板子。
「你看到了嗎?長板?飛毛腿,」我把選手又推出去。幾秒內,米潘潘又來回奔一圈。
彆彆扭扭推擠時,長腿姊姊推開木門。
門邊陳列了五六張長板,比tatala(雙人拼板舟)還要長,光澤明亮懾人,讓我不敢伸出手。
「衝浪長板,」老師把每張板子都抽出,擺地上讓我們欣賞,「九呎二,燕尾,single fin,玻璃纖維材質,」拗口的專業術語,整排兵器亮相。
夏本馬力歌歌也在主屋裡架滿了山羊角,說是ikarowey(展現)對獻出身體的靈的誠摯敬意。姊姊慎重陳列衝浪板,一定也是爲了持續有masasagaz(好手氣)的保證。
「帶我們去衝浪!」我迫不及待問。
姊姊淡然道:「時候還沒到。」神情有鬼頭刀躍海捕食的樣態。
往後大部分日子裡,姊姊常坐在panadnadngan(靠背石)上,視線望向遠方,她好像有着達悟人的老靈魂,日日習性向海。
但我已萬分期待站上衝浪板的神氣模樣。我早就是潛水好手了。海洋簡直是卡通版的陸地,有硬枝狀五顏六色的動物樹,魚兒在水裡飛翔但翅膀都很短。有看過海蛇噴射嗎?每回牠要呼吸時就會一飛沖天,從底礁往上直竄,瞬間射上海面。
幾年前,我爲追逐一隻好價錢的牛港鰺,下潛到耳膜破掉,進階與部落爸爸同等級,講話只能「遠傳」。我還是最喜歡潛入十公尺的深度去拜訪小丑魚,環島的每一窩小丑魚羣我都認識,霓虹橘帶的小可愛,總在海葵叢林間賊頭探腦。
姊姊的第二堂課竟是到聖堂實地教學。
至聖所正中央的壁畫,我從小看到大:那是一艘十人拼板大船,船艙立着巨大十字架,十架兩旁一邊掛金箔,一邊垂瑪瑙;掌舵撒網的達悟人,正撈到幾尾好吃的白毛,那是族人最愛的女人魚之一,獻給上主真是好。
但我不知道這幅畫還能教什麼?
「這幅畫是海上的視角?還是岸上的視角?」老師第一道提問就讓同學傷腦筋到頭歪。
米潘潘卻答:「岸上。」
「爲什麼?」
「可以清楚看見艙中人的坐姿,島望向海,纔是俯角。」
回答帥極了,我見米潘潘的喉結已性感長大。
老師說,聖堂壁畫是宗教藝術中的典型三角構圖,視線由大船首尾兩尖端延伸彙集到十字架頂,三角之間平衡穩定。而十字架上的金箔掛線和船首雞毛所造成的自然曲線,顯示一股清風正從部落山邊往海吹拂過來。
解說完畢。老師要我們現場開始彩繪圖騰。這真是老掉牙的學校把戲,國小以來我大概畫過一千隻飛魚,雕過一百艘拼板舟;好像沒有政府教育,族人就無法認識自己的文化。但辣妹老師說,要天馬行空運用達悟圖騰,但場景絕不能在蘭嶼。(待續)
個人簡介
縱浪人、山行者。詩人。前年五月大疫蔓延全島禁閉,蝸居到心眼荒蕪時,意外寫起小說……。
得獎感言
這些年我常跟南島語族的朋友上山下海。他們多半(對外)守藏少言,那是一種世事瞭然卻用樸拙幽默以對應外在世界的胸襟。啓發我甚多。尤其,一起一起的歡唱比一個人的獨酌來得更美好這樣。這是一篇南島民族的衝浪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