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搞錢,纔是當代人的成功秘籍?
這些觀點乍聽之下出人意料,但這正是最近出版的新書《利他主義的生意》中的主要論斷。
1981年春天,喬布斯開始爲自己的團隊招募成員時,他的主要標準是要對產品有激情。在整個產品的設計及推廣中,他也專注講述由激情、興趣、審美驅動的創業理念。導演斯皮爾伯格在講述他爲何拍電影時,也多次提及這源自於他對電影的愛,他表示自己在看完《阿拉伯的勞倫斯》後,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無法回頭,這就是他以後要做的事情,他下定決心,要爲這個夢想一直奮鬥至死,他要不斷地拍攝各種不同的電影,這是他餘生的目標。
這些故事已經成爲一個新的勵志模型:在這個模型中,經濟利益幾乎不會被提及,創業/創造/科研的動力往往出自於對某一事物單純的熱愛。而巨大的經濟利益往往只是熱愛與服務他人帶來的副產品。
長期以來,我們都信任市場的理性經濟人原則。我們沒有意識到恰恰是那些市場的叛逆者以及不按規矩出牌的人才是真正的市場“活水”,是他們的加入和參與維繫着市場本身的活性。《利他主義的生意》指出經濟學中的理性人並非在所有市場都獲益,解釋了爲何在某些市場中,人們長期希望迴避市場原則,而隨着時代的發展,利他主義者反而更受市場的青睞。
這是理性人的利己主義行爲存在的悖論,而無私是有回報的,但只有那些看起來真正無私的人才能獲得回報。本文結合這本最近出版的新書,聊一聊理性經濟人的假設是否正在陷入困境,看似非理性的行爲是否真的沒有理性考量?
理性經濟人的悖論
我們或許可以從《利他主義的生意》的中文標題翻譯開始討論。剋日什托夫·普萊克的原著名爲Beyond Self-interest:Why the Market Rewards Those Who Reject It,中文譯作“利他主義的生意:偏愛‘非理性’的市場”。首先,利他主義作爲一個倫理學概念,擁有自身完善的理論體系,且其對應於英文“Altruism”,而無論是普萊克選擇作爲主標題的“Beyond Self-interest”還是整部書中圍繞着這一概念而企圖建構的新式經濟學理論,都顯然與傳統利他主義之間存在出入。
他之所以選擇“Self-interest”恰恰是爲了反駁傳統經典經濟學理論中的諸多預設,其中以最爲典範的功利主義以及理性經濟人(economic man)爲代表;再者,超越個人利益也並不意味着就是“利他主義”。縱觀全書我們將會發現,作者始終並未忽視或是否認個體對於自身利益的正當追求與需要,它包含的範圍遠遠超出傳統市場空間,而涉及更加廣泛的價值和意義領域。這體現出作者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依舊共享着傳統經濟學所預設的人性觀,他所關注的也始終是市場與個體行爲之間的互動模式。
《利他主義的生意》,[加]剋日什托夫·普萊克 著,吳藝蓉 譯,中科書院|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4年10月。
普萊克用“beyond Self-interest”來表達一種新的悖論處境。這是個一直以來遭到理性經濟人意識形態所忽視或壓制的真相,它不僅支持着從19世紀以來迅速發展的市場,還在傳統經濟學理論即將耗盡自身的時候,提供了新的力量來促進其轉變,同時也改變了我們對於自身消費、市場以及經濟行爲的理解。
普萊克選擇的主副標題已經透露出他所想要討論的問題以及其基本觀點,它的核心是圍繞着一個悖論,準確地說,應該是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中的核心觀念,即人始終是理性且自利的,所以會以最優方式追求自己的主觀目標。因此在其現代市場活動與生活中,“個人利益是人類行爲無可爭議的驅動力”,而由此塑造的共同信念便是,“市場會對個人理性、自我追求的行爲予以獎勵”。這一觀點對於當下的我們來說,或許已經是陳詞濫調,但卻也始終被奉爲金科玉律。無論是作爲有經濟理性的個體還是有規律且能夠自我調節的市場(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現代經典經濟學都建構了一個依靠理性計算與謀劃而必然能在經濟行爲中獲利的美好圖景/承諾。
《經濟機器是如何運行的?》紀錄片劇照。
這一預設伴隨着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的蓬勃以及經濟發展而逐漸從一種經濟與市場理論變成了必然的“真理”,於是就產生了各種當下我們都習以爲常的成功案例,也由此誕生了各種所謂的成功學營銷與指導。尤其在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的加持下,“成功”開始不斷地被塑造爲個體能力的完美展現,尤其在經濟活動中,成功不僅意味着豐滿的學識,更重要的是眼光、膽識以及野心。在這背後,爲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個體必然會爲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而不斷地努力與拼搏,而這一“理性經濟人”的預設依舊是其核心支柱。
然而,普萊克恰恰在這一看似理所當然的“付出-回報”單向循環中看到了市場以及經濟行爲的悖論。這也便是本書副標題中他所提出的疑惑/觀點,即不同於理性經濟人預設,在普萊克看來,其實“那些最堅定的異見者(dissident)纔是我們這個市場驅動時代的真正偶像”,即“市場實際上是在讚美那些公然藐視市場規則的人”。所以,中文譯作“非理性”(雖然打了雙引號)就十分容易引起或是忽略作者想要表達的直觀意思。這些藐視或打破市場規則的經濟人及其行爲並非“非理性”的,與之相反,他們的行爲其實恰恰在自身的“理性”引導的範圍內,只不過對於市場僵化的規範而言或許就是“非理性”的。
“非理性”
不過是理性的假面
普萊克所發現的悖論實則並非新事物,而是始終內置於傳統的理性經濟人的預設之中,只不過兩者的關注點不同,由此纔會出現所謂的“悖論”。對於理性經濟人理論而言,那些看似“非理性”的經濟行爲只不過是個體爲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而使用的諸多手段與形式。它們最終的目的或服務的對象始終都是個人利益與特定的目標,因此這一“非理性”不過是理性的假面。但普萊克關注的重點卻在於促發個體行爲的非利益(non-interest)的或經濟的動因,如只是“追隨自己的心血來潮”或“自己的使命和自己的真實本性”,即恰恰因爲他們從一開始就忽視或並不關注自己行爲可能帶來的經濟效益,而只是一味地追逐其他無效益的目的,由此纔可能帶來更多的意外收穫,這其中當然就包括豐富的經濟利益。
普萊克把這些行爲看作是超越個人利益的(beyond self-interest),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裡的“利益”(interest)顯然是經濟學意義上的。因此,存在着兩種“利益”:一種是個人利益,主要表現爲在經濟活動中的成功;另一種則是意義(meaning)層面的“利益”,它一方面關乎自身利益,但更重要的是它必然會超越自身有限的利益,而追求更大的目標——如“自己的使命和自己的真實本性”或面向羣體與社會的公共訴求。因此驅動它的並非理性經濟人理論所預設的個人利益,而往往是突發的熱情、某種使命或涉及真理的形而上等慾望(desire)。普萊克把這些都稱作“無私”,以對比追求一己之私的個人利益。
《經濟機器是如何運行的?》紀錄片劇照。
但自始至終,普萊克討論的依舊是經濟行爲,因此他從這些“無私”中獲得的結論就是,“看似無私的行爲常常比看似利己的行爲成果更豐碩”,而“非預期的效果往往因其非預期的性質而更加強大”。區別於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的“付出-回報”式的因果推理,普萊克顯然認爲像“看似無私”和“非預期”這類存在褶皺的個體行爲中蘊藏着更大的能量與創造性。利己雖然每個人都能理解,但依舊會讓彼此防備,從而可能阻礙個人利益追求的最大化;而預期則往往暗示着規規矩矩以及有限,從而可能掐滅其他可能性與創造力……
由此,我們就會意識到普萊克的真實目的,在他看似瓦解理性經濟人理論的過程中,他實則顛倒了前者的預設,並且通過一種否定的形式來重新建構當代經濟學理論。他實則同樣預設了一種“人性”,並且與他討論的19世紀的功利主義的人性觀實則並沒有很大區別,即個人利益不僅是個體行動的驅動力,對其追求也是“一種神奇的社會黏合劑,它引導陌生人爲彼此的需求服務”。爲了能夠獲得自身的利益最大化,陌生人之間必然需要彼此合作,進行組織與協商,從而形成一套可理解的規範,由此在形成社會領域的同時保障其整體化。
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並非通俗理解的利己主義,它更加準確的翻譯或許是效益主義,並且它也不贊成爲了自身利益而侵犯他人權益。這裡並不存在非此即彼或你死我活的悲觀想象,而是更加強調爲了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而必然要與其他人合作。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古典經濟學以及市場理論的一種預設,而在普萊克看來,在21世紀的當下,這一古老的理念已經失去了自身的力量,因爲“驅動當今市場社會富裕強大的推動力不是追求個人利益,而是反其道而行之”。這其實是普萊克這部書的核心觀點,即並不是爲了摧毀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而是通過顛倒它而以其否定形式來重新驅動經濟與市場生活,即“越來越多的人通過拒絕成功來獲得成功……或者更好的辦法是,通過使別人相信,他們追求的是目標、熱情、對手藝的熱愛——事實上,除自我發展以外的一切”。
在很大程度上,它就是顛倒版的功利主義,以一種“後退”、否定和可靠無私(credibly disinterested,不是無私,而是“去利益”)的形式來獲得更大的利益收穫。因爲——普萊克的解釋也再次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那一套“通過計算、規劃和解決問題獲得的回報是有上限的,而在越來越多的情況下,已經達到了上限”。
圖片/IC photo.
悖論正是資本主義
自我修復的驅動力
普萊克實則是一個更加“精緻”的心靈雞湯大師,他的這一套顛倒版功利主義恰恰奠基在早已經被功利主義以及理性經濟人理論所馴化和塑造的世界上。即“在利己主義的時代”,一個看似“無私”的行爲和目的將會讓你獲得更多“非預期”的成果和利益。重點就在於這一“看似”(look like)暴露了普萊克這一“無私”經濟和市場理論背後的理性經濟人的計算與謀劃。而對於如何讓自己“看起來”是對自身利益無感或是超越了自身利益,而追求其他諸如“意義”、情感與小衆的方式,普萊克也在關於僞裝者、叛變者和反工具主義者中通過19-20世紀西方歷史中特定的人物以及羣體的觀念進行了更加詳細的討論,而其核心目的便在於證明“無私爲什麼有回報”。我們也需要注意,這裡的“無私”實則是disinterested,在寬泛的意義上,我們可以用“無私”來理解,但具體在本書中,它實則強調的始終是理性經濟人理論中預設的個人(經濟)利益。
無論是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還是普萊克顛倒的功利主義,它們實則並不像後者所以爲的那樣截然不同,恰恰相反,它們或許正是現代資本主義市場與經濟體系得以維繫以及使自身在不同社會與歷史處境下能夠順利轉型,甚至繁榮發展的重要原因。在馬克·費舍《資本主義現實主義》中,他便強調了現代資本主義自身對於批判以及否定性的需求,或者按照齊澤克的說法便是,在這個不再有“外部”(費舍所謂的“不育”)的資本主義系統中,對其反對本身恰恰是其自我修復以及繼續發展的驅動力。而普萊克顛倒的功利主義也正是建立在這一否定的功能上,通過反對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中的個人利益(超越個人利益)、規劃(非預期)與計算(副產品)等核心觀念,他一方面繼續維繫了這一理性經濟人市場的生命,另一方面也讓它得以容納更加豐富的實踐(儘管值得懷疑)以保障其更加多元的產出。
《資本主義現實主義》,[英]馬克·費舍 著,王立秋 譯,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24年3月。
就如普萊克所發現的,“市場最信任的一直是那些不認同市場價值的人”,因爲恰恰是這些異見者、叛逆者以及不按規矩出牌的人才是真正的市場“活水”,是他們的加入和參與維繫着市場本身的活性,否則它最終只會是一片規矩的死海,了無生機。
普萊克在17世紀的美國清教徒、19世紀的公社成員以及20世紀60年代的嬉皮士等羣體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無私者”。他們不是屬於不情願的資本家(reluctant capitalist),就是不遺餘力地反對布爾喬亞資本主義(bourgeois capitalism)的烏托邦主義者。但弔詭的是,恰恰是這些人不僅爲資本主義賦予了精神形式與內容(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而且還爲其貢獻了典範式的商業或市場運營模式——“這似乎違背了他們的初心”。而更重要的是,“他們之所以在商業上蒸蒸日上,是因爲與他們打交道的人相信他們根本不在乎掙不掙錢”,他們是“看似/真正的”無私者——自我標榜是爲了“改變世界”“建立全球社區”與“爲愛奉獻”等,唯獨不圖錢——但他們這樣做反而發了大財。
這或許就是普萊克顛倒的功利主義的悖論:不圖錢的行爲,最後卻賺了大錢;不爲世俗成功的努力,最後卻獲得了最大的世俗成功;而批判資本主義藝術體系的班克斯式的抗議,最終卻讓其作品身價暴漲……這就是當代弔詭的市場真相,雖然“對市場回報漠不關心並不足以保證在市場上取得成功,但這會日益成爲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即每個人都應該表現得“看似/真正的無私”,才能獲得(“看似/真正的”)“非預期”的成功。
“只有真正無私的人才能成功”
在普萊克的描述中似乎始終存在着一個懸而未決的矛盾,即那些超越自身利益的無私者,他們到底是“真正的”無私,還僅僅是“看起來”?在普萊克梳理的歷史案例中,像清教徒或藝術家,他們中的很多人或許確實是真正的心無旁騖,即並不是爲了經濟或財富上的成功而艱苦勞作與創作藝術,他們往往有着超越自身經濟利益的追求。普萊克認爲這裡涉及的是“對信譽的關注”,因此重點就在於“在他人看來”是如何的。這就造成了一條裂縫的產生。
普萊克一邊強調“看似無私的行爲常常比看似利己的行爲成果更豐碩”,另一邊又強調“只有那些對自身利益視而不見,追求更高、更基本需求的人才能獲得他人信賴”。所以這裡實則隱藏了一個沒有被過分追究的問題,即由於我們無法“真正地”瞭解到別人的意圖,因此對其是利己還是無私,最終都僅能依靠其所向我們顯現的方式與形象來進行判斷,所以重要的是“看起來”而非對於他人動機徹底的檢查,僅是如此,就已經能夠爲信譽提供基礎的保障了。普萊克把它們稱作“最初的無私”,因爲“他們往往來自那些聲稱致力於超越利己主義的原則和價值觀的稀有領域”,即像藝術或是科學以及公共服務等領域。
《經濟機器是如何運行的?》紀錄片劇照。
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實則建立在科學認知理性上,即一切人類活動以及生活都在一種主客體的認知關係中被規範。而認知活動的目的在於建立可傳播、學習與使用的知識,因此工具主義隨之而生。在普萊克看來,“發達社會推崇以工具主義的態度生活”,一切都是可以被當作工具來使用的,因此也總會預設一個又一個與之對應的目的。於是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社會活動,都會因爲工具主義而失去自身的價值,最終只能以是否達到相應的目標來進行判斷。羅素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問題,“現代人覺得做任何事都應當另有目的,卻從未想過做這件事本身便是目的”。
這似乎也是普萊克寫這部書的原因,即破除傳統理性經濟人理論中預設的利己主義、工具主義以及目的導向,希望通過重返歷史而建構出一套新的理論取而代之,而其核心便是“無私是有回報的,但只有那些看起來真正無私的人才能獲得回報”。
曾經讓19世紀工業時代迅猛發展的利己主義意識形態及其手段在21世紀的後工業時代已經捉襟見肘了,因此——普萊克建議——我們要從根本上調整實現目標的方式,從個人的思維到一套適配的社會制度,只有如此,我們的生活才能重燃希望,因爲對於精明的市場而言,“只有真正無私的人才能成功”。
作者/重木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