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有好電影,但票房就這點兒?

韓夢想

去年獲得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的《老槍》終於在國內公映了,很多人期待。

豆瓣開分 7.8,在國產片算很高了。

票房如何?至今也就 300 多萬,有點慘。

所以不是沒有好電影啊,而是好電影沒人看。

說說電影本身吧。

即使以往有太多相似文本足夠喚起觀影記憶,將時代、東北、轉型、犯罪等元素拼湊起來也大體上能猜到一些可能出現的畫面,真正親身觀看後還是感慨本片後勁之大。

《老槍》中的東北不像《白日焰火》那般極寒蕭瑟,不像《漫長的季節》那般慵懶且充滿暖調,更不像《鋼的琴》色彩明快。它更多的是表現一種孤獨的日常,呈現了個人被集體拋棄的陣痛,而他所維護的「鋼鐵」也一樣被時代拋棄,鋼筋水泥構築出的東北意象也以更加不露聲色的方式將人逼上絕境。

就像其他表現東北的電影文本一樣,《老槍》也聚焦於舊時代,講述着這個地域獨有的國企轉型之痛,這樣的地域和時代背景讓劇本有了厚度,也極大地拓展了影片的闡釋空間。

相比其他幾部電影,本片幾乎正面表現一種信念崩塌,作爲集體的「廠」在這樣的地域背景下本該是人們歸屬感的象徵,但在片中已經徹底分裂,不斷髮生的偷盜、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尷尬的保衛科,都在說明着歸屬感的消亡。

本片劇本顯示出極其冷靜的筆觸,用慢節奏敘事鋪墊了大量次要人物的內心邏輯,如馬二勇和田永烈,他們作爲情節轉折處的關鍵人物,其行爲是有依據的,有說服力的,體現了劇作上的高水準。

《老槍》通過塑造顧學兵這一人物,進一步豐富了此類文本的人物圖譜,詮釋了一個極其悲壯的英雄形象,闡釋空間很大。

作爲保衛科幹事的顧學兵是典型的「法外執法者」,一方面他是體制內工廠的一員,領取工廠的工資,另一方面工廠保衛科作爲特定時代的產物,其執法範圍又非常有限,且非常私密。

這一類「法外執法者」帶有濃重的黑色電影特質,一如《暴雪將至》中同是保衛科幹事的餘國偉、《白日焰火》中被調離公安隊伍轉而去當工廠保安科長的張自力。

由於並不能代表警察,「法外執法者」有着更加模糊的道德界限,其行爲和執法的力度缺乏邊界感,他們代表的更多的只是自己,或是自己認定的目標和計劃,個體性極強。

然而與餘國偉和張自力不同的是,顧學兵依然在堅守自己的道德標準,甚至和已經發生鉅變的時代有些格格不入,這讓他的形象突破了黑色電影的框架。

顧學兵更像是舊時代的一個英雄,身上帶有最古樸的英雄主義情結,影片甚至通過一些細節表現他的「行爲反常」。

如他和金雨佳之間的愛情關係,影片幾乎是通過最剋制的方式表現的,金雨佳兩次送他到樓下,他都以「有亮了」爲理由拒絕了她的進一步接觸,明明不滿金雨佳賣酒,但面對更加憤怒的耿曉軍,他還是會幫她解釋。

「法外執法者」的身份賦予了顧學兵更多的無奈,有限的權力和大環境讓他變成了一個壓抑到極致的悲情英雄,也給最後「老槍」的出場做足了鋪墊。

顧學兵在片中還表現出衆多杜琪峰電影中「病理性英雄」特質,即生理上有某種病理性的殘缺,讓英雄在與對手對抗時失去優勢,強化其影像上的反差,如《無味神探》中的失去味覺、《神探》中的精神分裂和《盲探》中的盲。這種特質放在偵探身上,是一種「反英雄」的處理,消解了英雄的主角光環,豐富了英雄的形象。

顧學兵在片中由於聽力受損而不能繼續當射擊運動員,這樣的「病理性」特徵幾乎成爲他性格的最好的註腳。

影片通過一些片段的聲音處理讓我們帶入到顧學兵的世界,這樣的「殘缺」一方面將他的夢想摧毀,造就了他的人生悲劇,另一方面也幾乎剝奪了他唯一可以與世界對抗的技能:射擊。

影片的結尾,顧學兵正是在與他自身的病理性殘缺對抗的過程中完成了反抗和救贖,與其說他戰勝了殺人搶劫的罪犯,不如說他戰勝了殘缺的夢魘,在那一聲槍響中尋回自我價值。

此外,顧學兵和耿曉軍之間,也完成了一種想象中的「父子關係」構建,他們代表的恰好是集體主義大工廠背景下的父一代和子一代。

以耿曉軍和馬二勇代表的工廠子弟,與集體之間存在着對抗的張力,他們的傷痛由父輩和集體所造就,正如馬二勇所說「是工廠欠我的」,這也從一個側面揭示出某種時代疾病。

耿曉軍和顧學兵之間最初也體現着這種對抗,然而隨着劇情的發展,二人之間達成了價值觀上的共識,耿曉軍好似催化劑一般,激發起了顧學兵的反抗,而顧學兵也在耿曉軍的崇拜和認可中,完成了父親身份的指認。

《老槍》在選角和表演上無疑是成功的,顧學兵在片中的三次爆發層層遞進,一次比一次更強烈,祖峰隱忍的表演極大的支撐了人物,讓其真實可信。

在紮實的劇本和強信念感人物的基礎上,《老槍》也在探尋藝術上的創新表達,本片敘事節奏較慢,尤其前半段,用了大量的細節和情緒進行鋪墊,不惜筆墨去交代人物心理上的因果關係。全片小景別較多,開篇介紹人物出場時的長鏡頭調度豐富了影片的視聽表達,整體畫風也體現出特有的年代感。

影片結尾前的槍戰場面,可以說是冷靜的令人窒息,這一段依然用手持長鏡頭加強了真實感和在場感,並且運用了蝴蝶、鼓風機等意象強化了最後決鬥的時刻,有那麼一瞬間,顧學兵甚至像一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式的西部英雄,即使倒在血泊之中,也證明了「父親」的在場。最後的槍戰場面雖戛然而止,但也成爲全片的華彩段落,將此前的情緒都積聚到這一瞬爆發,提升了全片的藝術水準。

《老槍》的諸多標籤讓人聯想到《白日焰火》《暴雪將至》《漫長的季節》甚至《沉默筆錄》,也通過更復雜的人物塑造體現出不同的主題內涵。

但與這些相似文本比起來,本片包裹的類型外衣略顯不足,懸疑犯罪片的商業元素不突出,另一方面又沒有完全走藝術電影的創作路徑,在類型定位上不夠清晰,容易讓觀衆認知不明確。

但拋開商業價值,本片體現出的創作水準在今年的中國電影市場上依然難能可貴,也給國產犯罪題材電影提供了不同的發展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