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讓輿論殺死電影
《雄獅少年2》上映10天,票房不到6000萬。前作被罵出圈的角色爭議,到了這一部還是沒能完全倖免。
從評分來看,《雄獅少年2》豆瓣開分8.3,與前作平行。不到一週,評分漲至8.4,超過前作,但票房表現卻連前作的一半都不到。
豆瓣過8分的國產動畫電影,幾乎都獲得了不俗的票房表現,《雄獅少年》系列的口碑與票房沒能成正比,很難不與電影所受的輿論影響掛鉤。
雖然在《雄獅少年2》的正片內容裡,無形之中迴應着前作所受到的輿論暴力,用阿娟的經歷訴說“偏見無法殺死一頭雄獅”,但銀幕之外的輿論“偏見”正實打實地傷害電影的面貌,傷害創作者的熱情,也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電影市場。 每一部作品都需要接受觀衆的審判,有差異、有爭論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如今的輿論環境中,不乏許多“情緒式”“無腦式”攻擊,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在未看過影片情況下的主觀揣測,《雄獅少年》系列並非孤例。從去年《我本是高山》,到今年暑期檔《異人之下》《逆行人生》,都或多或少因場外因素被推至風口浪尖。
當輿論逐漸成爲影響電影創作的關鍵要素,創作者也不得不受輿論左右,而電影評價體系又無法令人信任時,我們要能如何期待驚豔又充滿個性、新鮮又生猛有力的表達?電影的評分體系標準如何完善?電影業又將如何形成建設性的評論矩陣與體系?
《雄獅少年2》太冤了
眯眯眼、寬眼距、塌鼻樑,《雄獅少年》最大的爭議來自這樣的主角團角色設計。
在衆多爭議聲中,很突出一點是審美偏見。有網友覺得這種角色設計太醜,不符合主流審美觀,稱一看到這樣的角色圖片就“不想看了”,甚至以所謂的“三庭五眼”標準提出要求。
不過,由於審美存在很強的主觀性,對人物形象顏值高低的評論也屬於正常範疇。這其中值得注意的影響因素是,國產成人向三維動畫電影,最先承襲的是遊戲裡的“美型”思維,這也反過來塑造了大衆的審美心理。
一旦違背大衆的心理預期,就很容易在外形上不被大衆接受。比如,《哪吒之魔童降世》裡的哪吒曾被吐槽爲“史上最醜哪吒”,《長安三萬裡》的李白也因爲腿短身長的人物建模被罵醜。而前者是基於人物性格所做的創新,後者也是根據唐畫唐俑所做的還原。最後兩部作品都憑藉內容獲得了大量好評,也在票房表現上得到證明。
這些評價對影片內容與口碑的影響也算在正常範圍內,更突出的是一種進階的觀點——關於價值觀的偏見。《雄獅少年》因爲眯眯眼角色設計,被認爲迎合西方刻意醜化中國人的審美偏見,有“辱華”之嫌。
“辱華”是輿論場中一種典型的,難以證實也難以證僞的情形,輿論既找不到主創“辱華”的證據,同時主創也難以自證,於是人們紛紛陷入“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怪圈,一批人深信不疑,一批人嗤之以鼻。
當大範圍負面輿論鋪天蓋地,它逐漸演化爲羣體性偏見,充斥着以偏概全,跟風站隊的情況。在第一部上映時,就有刻意P圖的造假圖片被不斷傳播,即便被揭穿之後仍然無濟於事。各種形式的官方下場支持,也同樣無法改變篤信者的認知。一旦有讚美影片的觀衆出現,直接被打成“水軍”。
“眯眯眼”替代了影片本身的內容,成爲關於影片最大的話題,這讓影片失去了不少本來可以成爲潛在受衆的路人觀衆,最後只能吸引國產動畫的強烈愛好者入場,大大限制了影片的傳播。
到此次《雄獅少年2》上映之時,仍有不少人拿此大做文章,認爲主創頭鐵,明明知道前作因角色爭議引起這麼大輿論影響,還不修改形象設計,是故意與觀衆作對。
但是,主創基於故事需要設計的角色形象合情合理,一方面本就沒有修改的必要,另一方面,如果爲了輿論壓力而修改,難免又會被人坐實前作價值不正的猜測,再度陷入窘境。不爲非理性言論所左右的姿態,難能可貴,值得稱讚。
因爲偏見,被抵制的不僅僅是一部作品,還是創作者的心血,是中國動畫電影工業化發展的努力。一部作品在票房上受挫,影響的是後續無數潛在的同類作品,整一個創作方向都會因前作的陰霾而裹足不前。
輿論大於內容的時代?
電影輿論混戰,並不是一個新問題。與電影產業化一同高速發展的,是新媒體時代輿論場與話語權的高速變化。
對電影發表評論也不再屬於映後,從各種物料宣發開始,甚至立項簡介與主演信息的釋出,都會成爲一部電影被討論的來源。當豆瓣評分逐漸成爲重要參考,爛片炒作、惡意刷分、水軍對戰現象也開始出現。
想當年,不少人看《小時代》就是想看它有多爛。而在2016年之後,與資本泡沫一同消失的,不僅有“明星效應+大IP”噱頭的爛片,還有曾盛極一時的爛片炒作營銷。被爛片轟炸過多的觀衆們,開始拋棄爛片,更考慮影片的口碑與質量。但良好的評分機制尚未形成,水軍刷好評現象也一直存在。
輿論一定程度上是大衆情緒的反映。後疫情時代,不良輿論的形成更離不開集體情緒的影響,也再次指向建設良好的電影輿論生態環境的必要性。無論是之前,大衆對電影市場急功近利、投機主義的反應,還是近幾年,民族與家國情緒的張揚。
而話題營銷,使話題先於電影內容全貌與電影捆綁。不少影片的輿論風波,無不與容易引發大衆情緒的話題相關。《雄獅少年》的一張主角劇照,一個#眯眯眼#話題,就能夠掀起輿論狂潮,沒有看過電影就作出評價的人比比皆是。
除此之外,還有在女性話語權提高的當下,大衆對女性議題的高敏感,以及對明星天價片酬,對所謂“208w”的不滿。而權威的進一步被解構,主導性輿論的缺失,也導致輿論場持續魚龍混雜。
比如,圍繞《我本是高山》的爭議,多是對影片裡女性刻畫的不滿、對男導演拍女性題材作品的質疑;對於《異人之下》,雖然有原著黨對改編不滿,但引發更大反響的是擦邊與男凝爭議。
再比如,《逆行人生》由一則熱評引發爭議,“窮人花錢看富人拍電影”,海報也被有的人解讀爲拿了錢的演員在笑,背景裡真正的外賣員卻是愁眉苦臉的,“沒有見過笑得這麼燦爛的外賣員”。
實際上,海報裡主角團的微笑,是在諷刺騎手系統的“微笑驗證”。只要稍微想一下,都會發現這樣的惡評非常荒誕,完全站不住腳,難道窮人只能窮人演?這種故意製造貧富對立,滿足的是看客的仇富心理。
雖然影片內容與觀衆預期不符,沒有好的票房在所難免。但這些情緒式負面輿論,成了一種暴力,甚至對這幾部電影的票房造成了致命影響。《雄獅少年》的預測票房曾一度被推高至25億,但最終僅爲2.49億;《異人之下》也從最初預測的3億,跌至僅1.18億。如今,《雄獅少年2》從預測票房來看,甚至破億都難。
重建電影評價體系
曾經,評分是電影觀衆進影院觀影的主要動機。如今,據燈塔研究院發佈的《2024中國電影觀衆變化趨勢報告》,評價評分高並不是電影觀衆影院觀影的主要動機,題材/故事有吸引力、視覺特效衝擊感強、感覺精彩刺激有爽感、有喜歡的演員,在觀影動機中佔比都高於評分因素,但評價評分差,卻是電影觀衆進影院觀影的最大阻礙,佔比高達40%。
可見,評價體系對觀衆觀影決策仍舊具有重要影響,但高評分的吸引力不再突出,低評分的勸退力度更加明顯。
有需求就會有市場,評分的重要性引來了水軍,豆瓣也因此改進評分體系,如今電影正式上映前幾乎不會開分。因此,水軍以更隱蔽的方式出現,比如黑客篡改用戶評價,觀影團強制好評也成了控評的重要舉措。如果影片本身優質,值得好評,口碑維護會是有效助力;如果影片本身質量不高,過分好評勢必引人反感。作爲口碑營銷的一環,這種人爲操作評分並未形成有效的控制。
這也與評分系統評價維度的單一有關,如豆瓣只有一星到五星這五檔評分,分別叫做“很差” “較差”“還行”“推薦”“力薦”,是一種模糊的、以簡單的好壞爲標準的主觀感受,評分制度不夠科學標準化。
從評分體系而言,在簡單粗暴的評分機制裡,添加諸如主題思想、導演手法、攝影、美術、視覺效果、演員表演等評分維度,或許會有助於形成更客觀、多元地評價樣貌。
除此之外,對於電影行業本身來說,對於負面輿論的處理能力與經驗不足,整個行業缺乏足夠專業的公關人才梯隊。比如《雄獅少年》主創對角色設計的迴應諸如“在廣東採風”、“看看身邊人”都容易被斷章取義,創作者需要注意表達,輿論的風向也需要及時引導。
但這個問題解決起來卻並不簡單,在整個產業的產值不及社會其他行業時,本身是難以吸引有能力的通用型人才加入的,只能寄希望於行業整體通力合作,培養輿情處理專業人員。
尹鴻撰文《建設性批評:爲中國電影高質量發展營造輿論生態》指出,電影行業,從管理部門到企業,需要支持電影評論組織、電影評論機構、電影評論平臺、電影評論隊伍、電影評論輿情渠道的建設,形成大衆、時效、獨立的建設性電影評論的矩陣和體系,讓建設性電影評論有組織、有支撐、有渠道、有效率,更容易形成輿論,爲電影發展營造良好生態。
回到個體,保持理性,不去帶節奏,也不被帶節奏,或許纔是我們的個體價值在輿論場裡的真正體現。我們尊重不同的表達,也對歧視、偏見與無腦潑髒水堅決說不。
不能讓輿論殺死電影。
讓我們好好聊一部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