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低價戰,大廠、商家all in,在一毛錢上卷生卷死
當價格極致內捲到最後,爲了不虧損,楊飛所在的公司只能把產品值錢的部分,替換成不那麼值錢的——比如前段時間做過的一款果蔬脆,裡面有各種品類的蔬果乾,爲了降價,草莓被換成了蘋果。還有一款乾脆面,壓縮成本的過程中,他們嘗試過換廠家、換原材料、換包裝,“什麼辦法都想了,甚至還在克重上降了一克”。
在低價造爆款邏輯的加持下,中小商家的迭代速度變得很快,楊飛要時刻“睜着眼睛”,死死盯着價格、銷量,保證自家品牌不會落後。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水浸泡到了胸口,淹不死人,但很窒息”。
文 |饒桐語 常芳菲
編輯 |曹默涵
運營 |圈圈兒
“人民的選擇,就是低價”
今年的618,氣氛有些凝重。
對於京東的員工們來說,這種凝重感起碼在三個月前就出現了。3月初,京東零售臨時抽調出了近100位員工,浩浩蕩蕩地聚集在同一片工區,原先的工作都先放放,每個人都騰出手來專門負責一個品類,手動比較其中的商品在拼多多、淘寶、抖音等所有電商平臺的價格——相當於人工爬蟲,把全網數據爬一遍,以此來保證自家上線的商品是“全網最低價”。
目睹了這個項目開展的京東員工莫蘭回憶,這場“人工比價”持續了整整一個多月,就是爲京東在618前夕上線的重頭項目“百億補貼”服務。
顯然,618的開創者京東,拿出了極大的決心,想要靠“低價”打響今年618的第一戰。
很長一段時間裡,京東商城更強調的是品牌自營,“多快好省”裡,“好”排在“省”前頭,每件商品的規格複雜,乃至於同款牛奶的毫升數不同,都會影響實際的價格,而此前的系統無法做到精準判定。莫蘭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好的方法似乎就是“砸人”,用人工去補上不足。
感覺到氣氛凝重的,還有同樣以“低價”姿態迎戰的,新成立的淘寶天貓集團。在淘天集團銷量穩居前十的寵物糧品牌的創始人韓遠航記得,淘天小二早早地就告訴他,今年618的資源位展示只和“價格力”相關,簡單來說,“只要你能做到全網最低價,我們就給你更好的資源位,推更大的流量”。
爲了流量,商家們也不得不捲起來。5月最後一天,某速食品牌運營人員楊飛和他的同事,選擇在618之際上架淘寶。他們發現,“淘寶很吃讓利”,會給商家們設置各種各樣的讓利渠道,比如,第一次進店鋪有優惠,第一次購買這個鏈接產品有優惠,在直播間下單也有優惠。
▲淘寶iPhone購買頁面的優惠券。圖 / 淘寶
幾天的糾結之後,同事問:All in?楊飛肯定地回答:All in!再接着,他們把價格壓到最低——比同款的全網價低了還不算,還對標了叫得上名字的同行,比競品的最低價格也低了一分錢。
對於很多商家來說,今年拿出最低價參與活動,情非得已。
林雁鳴是杭州某健康家居用品的營銷負責人,他說,年初剛放開時,品牌方對今年的銷售情況預估還算樂觀,也並不打算大力參與618活動,設置的價格不會低於往年的雙十一。但此後每個月召開一次的營業額會議上,大家的信心一點點矮下去——消費力並未像預期一樣反彈。最終,公司還是決定讓618的價格對標雙十一,“擔心今年全年的目標沒辦法完成,所以乾脆把年末促銷提前至年中”。
這種努力比價的氣氛,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直播間。
今年,輾轉過抖音、淘寶兩個平臺之後,羅永浩又來到了京東。5月31日首秀當天,羅永浩的帶貨銷售額突破1.5億,儘管最爲吸睛的是一套打完6.18折、“立省120多萬”的杭州傲旋城公寓,但接近交個朋友團隊的王林透露,今年他們在選品上有了很大變化——低價,纔是今年“交個朋友”直播選品的關鍵詞,不超過400元的空氣炸鍋、落地扇、剃鬚刀,讓“性價比”成爲老羅直播中提得最頻繁的話術。“人民的選擇,就是低價。”王林說。
爲了保證低價,“交個朋友”的貨盤裡加入了大量京東POP店鋪(Platform Open Plan,指第三方賣家),直接從源頭上降低貨品成本。而在過去,“交個朋友”在抖音直播間,更多地是品牌在京東的自營店展開合作。
很難說是拼多多在下沉市場的好成績,讓老玩家們如夢初醒,但在消費情緒低位搖擺的今年,低價正在成爲所有人的共識。
面對“低價”這張考卷,平臺和商家們做題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最終觸達到消費者們手機屏幕上的618,就是各大App出現極高的相似性——
京東把“百億補貼”四個大字放在App首頁,並上線“9.9包郵”板塊;
淘寶首頁的聚划算、聚好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618淘寶好價”;
抖音上線“超便宜的小店”,把便宜放在了明面兒上;
至於拼多多,主頁是“限時秒殺”和“9塊9”特賣,宣傳語是“不用比,降到底”。
壓力來到中小商家
當“低價”這面旗幟高高豎起,各個平臺上的中小商家們,成爲最先被爭奪的高地。
韓遠航創業5年,他從沒想過,“5毛錢”成了電商大促的關鍵詞。5月31日,淘天第二輪618大促正式開啓,他原本打算和團隊踏踏實實地吃頓飯,但菜還沒吃上幾口,勸他降價的電話就“轟炸似地打來”,每個平臺都有,他們的訴求只有一個——貓糧能不能再降5毛,降了,自家平臺就能擁有全網最低價。
這輪電話轟炸之前,各大平臺已經隔空達成了默契——
京東創始人劉強東多次強調,“誰能做到低價就給誰流量”。實際這次618,京東的佈局策略也證明了這一點,除了通過廣爲人知的“春曉計劃”來扶持中小商家,莫蘭告訴每日人物,今年,京東還調整了採銷部門的組織架構,把POP商家和自營部門合併管理。
此前,由於POP商家有價格優勢,品牌方、自營部門的採銷人員甚至會找上門去,不允許第三方把價格壓得過低。某種程度上,這限制了POP商家依靠低價衝出重圍。
但眼下,已經是存量爭奪時代。電商界的老大哥們,不約而同地表現出對下沉市場的重視,越來越多的目光集中到中小商家身上。執掌淘天業務的戴珊,正是淘特、淘菜菜兩個業務的孵化者,而京東在2021年的1.1億新增用戶裡,約80%都來自下沉市場。
另一邊,淘寶也建立了中小企業發展中心,抖音則是推出商家發展中心,快手有“新商家鬥金計劃”,都是通過流量扶持、免除入駐成本等方式,降低中小商家的投入成本。
抖音也開始“卷百億補貼”。但和京東、拼多多不一樣的是,抖音的100個億,不直接作用在商品降價上,而是給到了商家。
此前,抖音引以爲傲的是“興趣電商”,是在看直播的過程中下單。但今年,抖音的發力重點轉向貨架電商,相當於直接加入“貓狗拼”大戰。
這麼做,或許也是抖音嗅到了硝煙的味道。據晚點LatePost報道,抖音團隊在內部調研時發現,部分用戶會跳出抖音、到其他平臺比價。這意味着,興趣或許難以拼得過省錢的理智。這之後,抖音決定向更多的貨架商家提供補貼,整整100個億,都會通過“商品卡免傭項目”,流向那些通過非直播、非短視頻頁面成交的訂單。
只是,各家的重視,給中小商家們帶來的,並不一定是好日子。當價格齒輪緊咬,商家作爲鏈條的末端,大概率會變成承壓的一環。
▲圖 / 視覺中國
最直接的壓力來自平臺。作爲一個客單價較低的品牌,速食品牌運營人員楊飛記得,自家的商品是從拼多多起家的,早年間參與各種活動都算簡單,平臺有自己的比價算法,會在活動報名界面直接顯示,建議低於多少才能繼續報名,而只要報名成功,等待着他的就是大幅流量傾斜。
但這兩年,報名門檻在逐漸變高。尤其在618大促、淘特上線、京喜上線這樣的關鍵節點,拼多多小二們會更露骨地強調低價——比如跳過平臺比價算法,直接告知某個活動的報名價位,商家必須把商品降到這個價格,才能參加活動,“有點競標的意思”。
緊接着,壓力又轉移到了供應鏈,中小商家們不得不竭盡全力去壓縮成本。
爲了配合“低價”策略,韓遠航覺得自己已經把能降的成本都降了。2020年以前,平均每生產500噸貓糧,韓遠航就會送到第三方機構檢測,現在要生產1000噸才送檢一次——就爲了攤薄檢測成本。此外,這次參加618大促,撥給品牌投放的預算也砍到只剩300萬,還不到原來的一半。如果再省,韓遠航就只能換掉肉類的供應商,但他不太願意這麼做,“這可能會給產品質量帶來風險”。
當價格極致內捲到最後,爲了不虧損,楊飛所在的公司只能把產品值錢的部分,替換成不那麼值錢的——比如前段時間做過的一款果蔬脆,裡面有各種品類的蔬果乾,爲了降價,草莓被換成了蘋果。還有一款乾脆面,壓縮成本的過程中,他們嘗試過換廠家、換原材料、換包裝,“什麼辦法都想了,甚至還在克重上降了一克”。
中小商家們經營的品類,大多是一些低價商品。楊飛說,他們也想做中高端市場,“但乾脆面能做出什麼高端商品?”中高端發展路徑受限,卷低價變成爲數不多的選擇之一。在楊飛所在的河南焦作某個縣城裡,這兩年形成了產業聚集,園區內到處都是類似的速食產品,常常能看到兩個品牌找到同一家工廠做代加工,而工廠每天的加工量也是有限的,如果A品牌價格低、賣得多,工廠就只能先給爲A品牌服務,B品牌會在幾天時間之內,徹底消失在視野裡。
在低價造爆款邏輯的加持下,中小商家的迭代速度變得很快,楊飛要時刻“睜着眼睛”,死死盯着價格、銷量,保證自家品牌不會落後。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水浸泡到了胸口,淹不死人,但很窒息”。
而能參加這種低價遊戲的,大多都是建了自有工廠,有餘力在鏈條各個環節降本的源頭商家。另一位在拼多多上開日用品店的商家白敏說,自己沒有參加618活動,因爲他在其他廠家拿貨,根本沒有進價優勢,賣得本來就比別人貴。但拼多多的推薦算法,能夠幫助他把更貴的商品推薦到相應人羣,只不過,他需要付出的廣告費也更高。
白敏算了一筆賬,客單價20元的單子,廣告費基本上就佔了15元。一旦參與618,客單價壓得更低,沒錢可賺不說,賠本賺吆喝也不是沒有可能。
當核心目標變成生存,中小商家很難熱情主動地參加大促。面對各家“勸降價”的電話轟炸,韓遠航的選擇是挨個兒拒絕。因爲他覺得,對一家創業公司來說,“5毛錢已經是盈虧平衡點”,降價只是一時有效,還會傷害其他渠道,他不想飲鴆止渴。
但平臺運營們拼命做“低價”的KPI,還擺在那裡,壓力傳導回大廠的個體,他們只能暗暗想辦法。618期間的某個晚上,韓遠航發現某頭部平臺運營給自家店鋪上架了一批優惠券。用戶領券後下單,貓糧最終現貨到手價格比預售還要便宜。儘管他第一時間聯繫平臺要求“立刻下架活動”,但依然有不少老顧客發現了這個bug。接下來的幾天,工商部門收到了四五十個消費者對韓遠航降價的投訴,因爲訂單信息在平臺那裡,“我們連投訴的消費者是誰都不知道,非常被動”。
楊飛說,一毛錢,或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當全網都開始在一毛錢上卷生卷死,他們變得無處可去。
“從頭部到腳踝,都不太行”
大廠老闆們的焦慮,是今年價格戰愈演愈烈的源頭。
在京東,表現出低價決心的是劉強東本人。去年雙十一回歸後,對組織架構大刀闊斧改革的同時,他對用戶增長速度感到失望,警示高管們不能丟掉低價優勢:低價永遠是“1”,品質和服務是兩個“0”。因此,百億補貼也被莫蘭和同事們看做“老闆本人的項目”,是在618期間需要貫徹的首要目標。
戴珊帶領的淘寶和天貓,面對618打出的招牌是“價格力”,強調的除了低價,還有性價比,這也符合淘天思路的轉變,即把買家作爲淘寶的第一客戶,讓買家體驗最大化——這是戴珊上任後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和京東一樣,淘天的轉向,同樣是爲了挽回流失的用戶。2022年雙十一,阿里的交易規模與去年持平,而在電商客戶裡的廣告收入和佣金卻一路下滑,淘天的市佔率更是從2017年的75%下降到2022年的46%。
各大電商平臺都在爲增長焦慮。剛剛過去的2023第一財季,京東、阿里的營收同比只增長了個位數。儘管官方否認,但據外媒The Information報道,抖音電商的GMV在2022年突破了1.4萬億。達到萬億GMV規模,阿里巴巴用了10年,拼多多將進程壓縮至5年,抖音只用了2年就實現了增長奇蹟。但與此同時,天花板已現——如果6億的日活用戶難以突破,電商的流量和GMV自然也不可能無限上漲。
但向外要增長,當然也不能只爲難商家——“地主”家的錢,要省着花,更要花得精。除了爭奪存量用戶之外,平臺們還在不斷降低投入成本。比如,曾經的京東CFO許冉接過徐雷的CEO大位,在推進百億補貼的同時,決定收縮營銷費用,營銷資源也變成由京東和品牌商家多方投入。
接近“交個朋友”的王林透露,今年某頭部電商平臺用於618的站外投放、買量的預算“起碼砍了一半”,往年出手闊綽,起碼有百億規模,而今年“能有50億就算不錯”。
從事電商投放工作的郭維也從側面證實了這一點。她告訴每日人物,今年,電商平臺在選擇媒體投放時,有了更加審慎、嚴苛的標準,這讓電商平臺在執行營銷策略時,更加註重ROI(投資回報率)。
郭維舉了個例子,比如,今年,在對一些App投放618廣告時,京東注重實際喚起率——即通過廣告點擊京東App,並且購買下單的比例。同時,對喚起率本身也有了更高的要求,一旦沒有達到預期指數,京東會要求對方重新發布一次廣告,但不付費。甚至對對方的開發水平也有了要求,“認爲只有技術過硬,才能做到對定向人羣的精準投放”,相當於提高要求,但不增加相應預算。
在光鮮亮麗的直播間,降本增效也在進行。頭部主播一向是平臺爭奪的香餑餑,而今年,羅永浩入駐京東更像是順理成章的選擇。後者也沒有延續抖音、淘天的“砸錢挖角”,而是開始精打細算。
▲羅永浩在京東直播。圖 / 微博截圖
王林透露,除了幫助羅永浩吹響直播首戰號角的杭州傲旋城公寓,是由京東自掏腰包補貼127萬之外,剩餘的都以開屏展示位、直播流量券的形式補貼。至於最終實際簽約費,“得看整個618期間的直播數據才能確定”。考覈的數據維度也很多,除了GMV(成交量),還包括拉動新用戶數量、用戶觀看時長等等。京東爲羅永浩首場直播定下的目標是1億,整個618的GMV起碼需要突破3億。
而短短一年前,平臺還會大手筆招攬頭部主播。據36氪報道,2022年,羅永浩和交個朋友入淘的談判是由一號位戴珊親自出面爭取。雙十一開播當天,淘寶給到羅永浩在抖音4至5倍的開屏流量——這是李佳琦都不曾有過的待遇,簽約費“也不是小數目”。而三年前,抖音爲了爭搶羅永浩的直播首秀,更是豪擲6000萬元。
最關鍵的原因,或許是直播間也賣不動了。往年,每一個直播間就像24小時都能營業的商場,只要有好的內容、產品,流量和GMV就能一根大陽線式往上拉。但“好日子”似乎在今年結束了,廣東夫婦在抖音首場直播目標是10個億,但無憂傳媒最終發佈首日戰報顯示,只完成了一半,不止一個商家打算在今年暫停、減少參與直播。
韓遠航就是其中之一。直播形勢變化快得讓他措手不及,“從頭部到腳踝,都不太行”。他試過和垂類達人合作,直播間裡累計觀看人數、互動量都不錯,但就是一袋貓糧、貓砂都賣不出去,“ROI都是負的”。一場合作下來也得花費三五萬,最後都打了水漂。
公司今年下了大力氣,把單價109元的貓糧推進了李佳琦的直播間,他也做了保守判斷,以李佳琦本身的選品背書、流量支持,“最次拿下300萬的GMV總歸沒問題”。但現實比預估更殘酷,最終銷售額的數字停在180萬。顯然,李佳琦背後的美ONE對這個結果也並不滿意,告訴他:“不降價就是賣不動。”
收入增長乏力,商家對花出去的每分錢都得啪啪打算盤。韓遠航打算減少達人直播的投入,但他不敢全然放棄,“我不做,對手都在做,就會擔憂會不會被拋下”。而林雁鳴所在的品牌,雖然沒有降低投放成本,但更注重轉化率。“以前,可能我會在每個渠道都試一試,這個平臺投20萬,那個平臺投10萬”,但現在,林雁鳴會優先參照同行的成功案例,成交量有激增的纔會考慮。
“什麼都不買,立省100%”
然而,不管平臺們如何卷低價、卷ROI,今年的618,這個曾屬於電商人的盛會,還是冷下來了。
今年618,那些印在戰報上,大寫的平臺GMV數字不見了,但放緩的增速從去年就已經顯現。2022年,根據星圖數據統計,全網618電商交易額爲6959億元。而其中綜合電商平臺銷售額5862億元,較2021年同期僅上漲0.7%。
更火熱的,是關於省錢的討論。張帆是一位典型的中產媽媽,她有一個和三位閨蜜的羣聊。以前,羣裡討論的都是醫美項目、HPV疫苗、圈子裡的出軌八卦,到了今年,1688的鏈接和平替比較刷了屏。甚至在“吃”上,她都開始精打細算,生鮮電商的App很久沒有打開,她發現,還是“家附近的菜市場最便宜”。
更多的商家在這種低價競爭裡,只能面對一個無解難題——平臺投入越來越多,GMV卻增長乏力;供應鏈成本越來越高,產品卻只能越賣越便宜。
頭部零食品牌抖音增長負責人秦梓涵就是其中之一。在618的尾聲裡,她發了一條朋友圈:一切競爭都應該要回到電商的傳統本質上來,這個本質非常簡單——符合預期的產品、服務標着一個合理的價格。
往年中小商家就算再疲憊也願意參與到大促中來,但今年,許多人玩不起了。韓遠航頗爲鬱悶:“拼多多甚至連促銷時間節點都不提,直接說618常態化。”京東的表態異曲同工,宣佈要將百億補貼常態化。
而不參與大促的結果就是銷售慘淡。韓遠航把今年618在拼多多的GMV目標定在600萬,實際上只完成了十分之一。接下來,他打算徹底放棄拼多多這片戰場。不久前,楊飛也在糾結,除了拼多多以外,還要去哪個平臺。最後,他選擇了淘天,覺得還是這裡更符合打出品牌價值的預期。
只是,“低價”戰略能拉昇多少GMV,更是未知數。另一位年輕的95後女孩告訴我們,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網上買衣服了,也不會再在大促買東西,“什麼都不買,立省100%”。
短短3年時間,豆瓣摳組(摳門女性聯合會、摳門男性聯合會)已經從50萬人快速上漲至77萬人。平臺拼貨盤、商家擠壓供應鏈,只爲提供9.9元的產品,但年輕人想的卻是怎麼“0元薅抽紙和垃圾袋”“銀行卡積分換微波爐”,以及“如何在陽臺種豌豆苗”。
▲豆瓣摳組。圖 / 豆瓣
商家們也把錢捏得緊緊的。林雁鳴所在的公司,不僅調低了618的GMV目標,還把去年提出的招聘、開拓子品牌的計劃全部推遲,甚至備貨時間也變了——銷量好的時候,他們會備上3個月的貨,現在已經縮短到1個月,這樣就不需要提前幾個月就給供貨商打款,公司的賬面上就能保留更多的現金流。
一位互聯網公司負責商業化變現的運營告訴我們,往年618前後,廣告收益都會有明顯增高,但是今年卻收益不佳。
做媒體投放的郭維,則在今年久違地擁有了雙休日——電商們的營銷預算縮減,會直接把效果不好的廣告端盡數砍掉,這讓她的工作量大幅下滑。往年大促的時候,郭維會每天晚上連軸轉,忙到兩三點。
顯然,疲憊和不確定感,正在從整個鏈條上削弱人們對節日的熱情。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3年4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長18.4%,但2023年的兩年複合增長率在4月放緩。消費信心的恢復,最終取決於人們對未來就業和收入的預期。而今年5月,16歲至24歲青年人口失業率上升至20.8%,自2018年有記錄以來尚屬首次。
人們更關注現實世界的喜怒哀樂。秦梓涵告訴每日人物,她今年幾乎沒有選擇達人帶貨,“整體效果都不好”。年輕人也不再因爲圖便宜,就蹲在直播間裡囤零食,反而轉向了線下場景。“哪怕超市裡的薯片、雞爪貴個兩三塊,但能即時滿足需求,用戶也願意買單。”
在缺乏新增長的環境下,新的戰役已經打響。根據中信建投證券報告顯示,2022年國內電商新增用戶數放緩至0.38%。整個行業已從用戶規模爲主的流量時代,轉向用戶黏性爲主的存量時代。
翻開今年618的數據,韓遠航才真正理解,什麼是存量爭奪。淘天、京東、抖音三個平臺一起看漲的日子徹底過去,京東和抖音成交量上漲,其他平臺就會回落。就連品牌的用戶畫像也一路轉向高淨值人羣——前幾年,剛剛畢業一兩年,存款不多的單身養寵女性是主力軍,到了今年,30歲以上,每月線上購物3000元以上的高收入女性,才願意購入一袋100元的貓糧。增速放緩更讓他擔憂,“第三季度只會更差”。
哪怕今年的銷售額不及預期,林雁鳴和他的同事們還是不敢鬆懈。618期間的工位上,沒人離開,所有人都在加班。
對於林雁鳴而言,618有點像是明知結果的“背水一戰”,混雜進了一些悲愴的味道。今年3月,他所在的公司剛剛經歷了一輪裁員,比例在15%左右。雖然這個數字並不算高,但在大戰前夕裁員,人心惶惶——人變少了,活兒還是要幹,加班不再需要呼籲了,更像是一種常態,他也沒看到誰會因爲忙碌而選擇主動離職。“現在找工作真的很難,空窗期兩三個月很正常”,林雁鳴說,因此對於618,大家更希望能夠平穩度過。
但他還是有些不習慣。這麼多年在杭州做電商,每逢618,周圍的人既是活動的操盤者,也是活動的參與者,工作和生活的間歇,幾乎人人都在問:“購物車裡有什麼作業可以抄?”但今年,身邊卻鮮少有人這樣問了,銷售額不好,林雁鳴覺得在意料之中。
畢竟,連自己人都不買東西了。
(感謝黎佳佳女士對本文的幫助。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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